第六章 林伊的家
“陳蕭川。”
我回過頭來，從一群顧客中看到林伊的同事燕。她一手拿著杯我們家新出的雪芙寶藏茶，另一只手里抱著淺灰色的大號文件夾，著裝依舊是颯爽利落的休閑西裝，與上次見面不同的是短發(fā)被攏到腦后，扎成一個簡短的低馬尾。
“好巧啊?！逼鋵嵨抑姥嗪土忠寥温毜拇髮W就在附近，所以我在這里遇到她的概率并不算低，但我一時沒有找到更自然的寒暄方式。
“是啊，我今天晚上有節(jié)公開課，打算提前去學校備備課?！彼谖覍γ娴奈恢米?，我突然意識到她大概有話想對我說，而且必然不是討論奶茶口味一類的話題。
“你杯子里泡的是什么？”她笑語盈盈，金絲框的眼鏡片上反射出藍色的光澤。
“是雨花茶?！?p> 她捂起嘴巴，咯咯地笑起來，從手腕和脖子的纖細程度不難猜出她的體重?！白谀滩璧昀锖冗@個，你是來砸場子的嗎？店員們看你的眼神肯定都透著殺氣吧？”
我不作分辯，只是跟著她一起笑。如果告訴她茶是店員桃子幫我泡的，那恐怕還要附帶著解釋更多東西。
“你和林伊最近是不是吵架了？”
她突如其來的發(fā)問令我猝不及防。她必然是把我和林伊當作情侶了。
我感到面頰一陣發(fā)燙，囁嚅道：“我們……不是那種關(guān)系?！?p> “是嗎？你們沒有在交往嗎？”她的語氣變得格外輕松，我?guī)缀鯌岩蛇@是一個單純的玩笑。
“可那晚在蒲公英，我有看到你們在洗手間門口接吻哦?！?p> 此言一出，我更加困窘難當，如同一個謊言被老師當場揭穿的小學生，說不清是因為驚詫還是羞赧。
平心而論，我陪林伊參加那樣的聚會，她的同事理所當然會認為我們在交往。我實在不該再掩耳盜鈴。更何況還被她看到了……
“你們是不是好久沒見面了？”她毫無預兆地話鋒一轉(zhuǎn)。
我點點頭。蒲公英聚會之后，我們確實沒再聯(lián)系過。不光是因為我要全身心照顧碩兒，那晚她與那個叫廷和的男孩子之間不自然的氣氛，以及那個神秘的電話，都令我心中升騰起隱隱的不快。這種情緒全無道理，我簡直要為之自慚形穢了。
“其實我知道你們沒在交往?！?p> 我抬眼看著她，她的表情里雖然還存著似有還無的笑意，但已經(jīng)嚴肅了很多。
“林伊她有男朋友了?！?p> “嗯。”我用短促的語音展現(xiàn)鎮(zhèn)靜。盡管之前曾想過這樣的可能性，可我沒料到有一天這種猜想會得到驗證，尤其是此時此地從燕的口中。
“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我努力地笑了笑。
“因為我感覺到林伊很喜歡你，你應該也是個值得她喜歡的人?！?p>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樣的話，這顯然不是個合理的解釋。我試圖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更從容不迫一些，盡管也許不太成功。
“你想聽一些關(guān)于她的事嗎？”
心里的某些東西沉了下去，我?guī)缀跏浅鲇诙Y貌地點了點頭。
“我和林伊不僅是同事，也是研究生時候的同學。當時我倆并不熟悉，但林伊很有名氣，成績拔尖，還是我們研究生院的院花，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她?！彼拖骂^，雙手握著杯子，仿佛在從一團火光中取暖。
“林伊的男朋友也是我們學校的，是那種典型的高富帥，品學兼優(yōu)。兩個人還挺般配的。畢業(yè)后林伊獲得了非常罕見的留校機會，她男朋友去了英國讀博。雖然是異國戀，可他們感情依舊很好?！?p> “這也不挺好的嗎？”我終于回歸自己旁觀者的位置，意識到那是一個遙遠的林伊，生活在一個遙遠的與我無關(guān)的鮮活故事里。
“可是已經(jīng)五年了，對方遲遲不回國，中間就回來看過她兩次。我們有在那邊的同學，說其實那個男的早就跟一個留學生在一起了?！?p> “林伊她知道嗎？”
“八成知道，即便不知道也該感覺到了?！?p> “那她為什么不跟那個男人分手呢？”我立刻察覺到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
“因為那個男的不愿分。林伊是那種對方不提分手，自己哪怕再難受也不會主動提分手的人。而且那個男的控制欲還好強，一直通過電話遠程監(jiān)視她，不允許她跟其他異性過多接觸。林伊大概早就對這段感情心灰意冷了，但還是這樣任對方擺布，日復一日地自我消耗，這和慢性自殺有什么分別呢？”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蕭川，”燕用一種促膝長談的目光看向我：“林伊是個好女孩兒，但凡了解她的人，都不忍心看她這樣下去。盡管咱們只見過一面，不過我相信我用眼睛看到的東西——她雖然沒說，但她一直在等著你，你才是那個最適合她的人。”
“并不是這樣的。”我在心里暗暗說道。
“她五點鐘下課，如果你能去接她下班，她一定會很高興的?！?p> “并不是這樣的?！蔽倚睦镌俅雾懫疬@個聲音。
林伊在學校門口看見我時，顯然有些驚訝，但那種表情只是倏忽而逝。她隨即恢復了平靜，走到我身邊，挎住我的胳膊繼續(xù)向前走。我們倆都沒說話，或許是覺得沒有必要。她穿著卡其色的風衣，衣領(lǐng)半遮住近來略覺消瘦的臉。我沒看向她，但依然能感覺到她在微笑。
我們穿過車馬零星的聲息，穿過雨后的狹窄街巷，穿過晚春勢漸繁茂的綠蔭。她低聲問我：“你怎么了？感覺你今天有點不對勁?！?p> “我有點胃疼。”
“那去我家吧，我下面給你吃?！?p> 我沒看向她，也沒有答話，只是被她牽引著朝前走。暮云在天上聚散流離，瞬息萬變。我走在一條未知的道路上，通向輪廓初顯的林伊。
林伊的家位于省政府下屬一個廳級單位的家屬院，與省立醫(yī)院、市一中只隔著幾條街，這多少與我想象的不同。毫無疑問，盡管都是些老房子，卻寸土寸金。小區(qū)里的道路很窄，兩側(cè)的老式板樓處處流露出它的年深日久、和藹沉厚。一樓的住戶沒有院子，路邊狹長的花壇里間或栽種著一些小菜。
我跟著她走進一座單元樓，這種房子沒有電梯，每一層也沒有標明樓層的標識，我們拾級而上，一直走到五樓。我聽到她有輕微的氣喘。
大約是察覺到我在玄關(guān)換拖鞋時的屏氣凝神、小心翼翼，林伊向我解釋道：“這是我爺爺奶奶的房子，目前就我一個人住。我爺爺有哮喘，前幾年搬去海南和我姑姑住了?！?p> 房子的內(nèi)設(shè)和小區(qū)的外觀還是比較相稱的，樸素、實用里裹挾著濃郁的年代感和生活氣息?？蛷d只有不到二十平，擺上一套皮質(zhì)沙發(fā)、茶幾、電視柜和餐桌后，可供活動的空間所剩無幾。從客廳里我?guī)缀鯖]看到屬于林伊的物品。
雞湯是之前用沙煲燉好的，林伊手腳麻利地洗了點香蔥和小青菜，煮了兩碗雞湯掛面。確切地說，她用的是手掌大的小碗，而我的碗口不比鍋小太多。
埋著頭犁庭掃穴后，我問她：“鍋里還有湯嗎？”
她噗嗤一聲笑出來：“特意煮了很多，沒想到還是喂不飽你。湯還有，只是面沒了，再給你煮一碗吧？”
我說算了，又喝了碗湯便偃旗息鼓。
我洗碗時，林伊站在旁邊陪我聊天，我們像一對關(guān)系友好的朋友，談話愉悅又不失禮節(jié)，心領(lǐng)神會中處處拿捏分寸，恰到好處而絕不越雷池一步。當她提到自己喜歡希區(qū)柯克式的電影風格時，我有意聊起《穆赫蘭道》和《低俗小說》。
后來她饒有興致地帶我參觀她的書房。書架上擺放著很多她小時候看過的《漫畫派對》和從小學到高中的英語教材，旁邊的墻上貼著很多她參加國家級英語競賽收獲的獎狀。
我嘖嘖稱贊：“鄙人不才，斗膽給這面墻起個主題，就叫‘高校英語教授是怎樣煉成的?！?p> 她笑道：“其實我小時候的夢想是當一個漫畫家?！?p> 書桌上擺著陀螺、魔方、手串兒和毛絨米奇等一堆陳舊的玩具。這讓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這里早已沒人使用，僅僅作為林伊收藏童年記憶的一個小窩。
“小時候的玩具居然被你留到現(xiàn)在，換成一般人早就丟掉了?！?p> “我沒有扔東西的習慣，再舊的東西都舍不得丟。為這事，不知道被我媽說了多少次?！?p> 我剛好被她的話提醒：“對了，你怎么沒跟叔叔阿姨一起??？”
“我工作后跟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有點緊張，所以索性從家里搬出來住了?！?p> 我沒有追問，只是有那么幾秒鐘不禁去猜測她與家庭關(guān)系緊張的原因。
我回過神來，仔細去看另一面墻上的一副對聯(lián)：“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zhàn)歸來再讀書。”
“這是曾國藩的對子?！?p> “是的。我爺爺很喜歡這兩句話。他以前是名軍人，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后來轉(zhuǎn)業(yè)到了這座城市?！?p> “他這算是棄武從文嗎？”
林伊笑道：“他自己也常常開玩笑這樣說。我突然覺得，如果你們見面，大概會聊得很投機?！?p> “哈哈。你是在夸我成熟穩(wěn)重，還是想說我氣質(zhì)顯老？”
她沖我挑了下眉毛，算是端莊之余的一種俏皮吧。
“怎么樣，要不要再參觀一下我的臥室？”
我自然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便隨著她走出書房。
她推開臥室門，打開燈的那一刻，我在原地怔住了，眼前是我前所未見的景象。她的房間好像童話故事里仙女的住所，純白的歐式風格、精美的梳妝臺，天花板上垂下小巧的空氣鳳梨和金色的星星燈串，房間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紅果金絲桃、葡萄風信子、插在花瓶中的紅黃雙色的尤加利和不同品類的洋桔梗。桌臺上立著用干燥的滿天星扎成的臺燈大小的圣誕樹以及干雛菊花瓣粘出的小熊玩偶，就連墻上水墨畫中的花草也是用風干的植物貼上去的。
“這就是林伊每天入夢的地方?！蔽野底运尖庵?，又想起佛家所說的“身如琉璃，內(nèi)外明澈，凈無瑕穢”。
我開始為她感到難過。
打量她的植物時，我聽到背后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我知道她在換睡衣，所以沒有轉(zhuǎn)身。
片刻后，她從背后抱住我，雙手在我的胸前摩挲，我回身攬住她的腰，開始吻她。
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我瞥了一眼，是打給林伊的微信視頻。
我從她的氣息里感受到她逐漸升溫的焦躁。
她輕輕掙開我，聲淚欲出地說：“對不起，蕭川。你能不能先去客廳里等我一下……我需要打一個視頻電話，五分鐘就好?！?p> “要不我先回去吧?！?p> “不用，我保證五分鐘就好，你在客廳里坐一下，好嗎？對不起，求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