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節(jié)

　　身處安靜舒適的環(huán)境中，一邊曬著太陽望著藍天，一邊聽著窗外鳥叫，確實讓人感到輕松和愉悅。

　　但視線收回之后，望著眼前書桌上這一摞圖書，便再也愉快不起來。本來年輕的時候就不是看書的料，現(xiàn)在老了，我卻在武湖圖書館足足熬了三天，這種痛苦可想而知，然而目前這種痛苦和我即將實施的計劃比起來，卻也不值一提！

　　看著這些書，我不知不覺陷入回憶之中……

　　老伴兒的離去，讓我倍感空虛，生活中總覺得少了些什么，那感覺像是大樹被連根拔起后留下的巨大坑洞以及無數(shù)細小的縫隙，滿目瘡痍，這種創(chuàng)傷是精神上的，是任何物質上的東西都難以替代難以抹去的。所以至今，我都無法接受老伴兒去世的事實！

　　除了老伴兒，我還有兩個兒子。但真應了那句老話：兒大不由娘！況且他們現(xiàn)在也是各有各的難處。

　　成家立室的老大錢孟，收入微薄，加之性格憨厚老實，總是被她家那位緊緊束縛著，幾乎喘不過氣來；老二錢仲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前兩年在外打工，不久前回來奔喪之后，便辭職歸來，對我而言多少有個陪伴，但他從小個性內向孤僻，整天沉默寡言，如此一來，似乎仍是我一個人生活，除了早上能為他做些早餐，沒有半點家的溫暖。

　　孩子現(xiàn)在都長大了，都有自己的選擇，我也不指望他們能為我做些什么，也不希望自己給他們的生活增加負擔，只要他們自己過得好就行。似乎天底下父母都這樣：從孩子出生開始就盼著他們長大，長大后又盼著他們成家，成家后又盼著他們生子，盼著盼著自己就老了，二三十年的光景也就是眨眼之間的事兒，然后就一邊眼睜睜看著“養(yǎng)兒防老”成為笑話，一邊卻仍死心塌地為他們的生活操心受累。

　　唉，天底下父母都是這一個球樣！

　　大約一周前，我突然覺得腹部疼得厲害，于是讓老二陪我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可是檢查結果卻讓人有些心灰意冷。

　　“醫(yī)生，您就實話跟我說吧，我這病嚴重嗎？”見醫(yī)生完成問診后猶豫不決，我懇求道。

　　“您孩子來了嗎？他們知道您生病了嗎？”醫(yī)生顧左右而言他，他越是這樣，就越讓人擔心。

　　“在外面，他們還不知道，您就直接跟我說吧?！?p>　　“老爺子，希望您做好心理準備，我這不是嚇您，這東西被我們稱為‘癌癥之王’，它之所以擔得起這個稱謂，是因為這種病早期確診極其困難，所以一般發(fā)現(xiàn)了都是晚期，而且手術難度大，死亡率高，即便手術成功，5年生存率也小于1%，還有可能復發(fā)，它是預后最差的惡性腫瘤之一，所以治愈率很低。”

　　狹小的診室，只有醫(yī)生和我兩人，他慢慢地說，我靜靜地聽。

　　醫(yī)生做了個深呼吸，依然保持平靜的口吻說：“現(xiàn)在根據(jù)您的自述，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明顯的臨床癥狀，而且就在剛才，我問起您的家庭病史，您也說您父親是因為這個病去世的，所以我才懷疑。但也僅僅只是懷疑，還需要做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定……”

　　聽到這個消息，我并沒有覺得多么驚訝或者絕望，因為我的身體狀況我自己最清楚不過，況且人都有一死，只是個先后的問題。最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完全找不到自己活著的意義，似乎這個世界完全不需要我，我活著也只會成為別人的累贅！而父親當時的病情我看在眼里，他當時所承受的痛苦，我也都看在眼里，我明白自己當時的心情有多么難過和絕望，我不希望這種劇情再次上演！

　　如此一來，做檢查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何況檢查費用昂貴，也不是我能夠承擔得起的，倒不如省兩個錢，買副好一點的棺材！

　　本來我希望能夠順其自然、安安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可是在家整理東西的時候，卻意外找出了一份早已泛黃的人生意外險。而正是這份保險，成為我整個計劃的導火索。然而諷刺的是，當初買這份保險，其實是被人騙了。為此，老伴兒一連數(shù)落了我好幾天。

　　然而，這份即將過期的保險，理賠范疇并不包括癌癥這類重大疾病，眼睜睜見它過期，我心中總有些不甘心。意外險，意外險，我生病難道不是意外嗎？憑什么不賠！左思右想想不通。

　　突然靈機一動，我便打起了這份保險的主意——與其讓它白白浪費，倒不如加以利用。

　　這份保險截止期限只有兩個月，所以我必須盡快想出一個辦法，讓自己意外死亡。反正都是將死之人，我怎么死沒區(qū)別，只是這份保險規(guī)定，必須要是一個意外。

　　我在腦海中構思過很多種方法，車禍、墜樓、溺水等等，但均有極大的自殺嫌疑。思來想去，我最終選定一種方法，將自殺偽裝成他殺，而能夠實現(xiàn)他殺的因素包括：密室、后背中刀、兇案現(xiàn)場兇器消失以及連環(huán)盜竊殺人案。

　　于是我在構思自己計劃的同時，將有疑問的地方一一記下，然后再到圖書館來尋找答案，根據(jù)正確的科學知識及時修改計劃，以便讓自己的計劃更加真實完美。

　　從警方辦案流程、依據(jù)，到法醫(yī)如何確定死亡時間，再到人類心臟的位置，以及心臟失血死亡所需時間，為了解決計劃中這些難題，我用了足足三天時間，泡在武湖圖書館尋找最佳答案。

　　但我發(fā)現(xiàn)，偽裝終究是偽裝，要想完成最終計劃，必須有人幫忙才行。因為最后時刻的兇器，需要有人幫助處理，這人必須要是最親近的人。左右衡量再三，我決定找老大錢孟，當然也只準備告訴他計劃的后半部分，也就是我自己自殺的那部分，善良憨厚的他，最起碼不會將這個計劃告訴別人。老二就不一樣，他完全有可能為了阻止我，就直接報警！一了百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時間來到10月2日，國慶假期這幾天天氣很好，早上七點錢仲還未起床，我則像往常一樣做好早餐，自己匆忙吃完之后，便著手準備計劃需要用到的東西：匕首、掛鉤、釣魚線都已提前買好，手套則是家中用舊的，一套備用衣服、一副象棋和一個手提袋。

　　我提著手提袋來到老張家，時間是根據(jù)他的生活習慣計算好的，所以正好趕上他從外面回來。

　　“喲，你來做什么？”老張好奇地問，語氣略顯輕浮。

　　“將兩盤……將兩盤……”我則賠笑說道。

　　“呵！你個臭棋簍子，還來找我下棋？”他自鳴得意。

　　“當然，順便……來吼兩嗓子……”我依然賠笑回答。

　　老張微笑著搖了搖頭，便領我進門。照例，在玄關處穿上鞋套，然后進門之后盡量不觸碰任何東西，以免留下指紋。

　　我們倆的棋藝是半斤對八兩，所以下了三盤，就和棋三盤。眼看時間差不多了。

　　“沒意思，走，讓我吼一嗓子……”我厚著臉皮笑著說，將兩只手在胸前搓來搓去，還直往老張房間撇頭，裝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

　　“再下兩把，再下兩把，這都沒分出個輸贏！”老張有些急躁，并不理會我的感受。

　　堅持不過，只能陪他再下一局?？磥碇挥凶屗A棋，我才會有機會。倒不是我有著左右棋局的能力，只是在正常水平下，稍顯粗心，落子莽撞一些，輸棋并不是什么難事。

　　果然，贏棋的老張笑逐顏開，也樂意讓我去他房間擺弄KTV。

　　在他起身離開之際，我從手提袋最底部摸出匕首，將匕首藏在手中，又將手揣進上衣口袋，隨后跟著他前往他的房間。

　　等他開門后，我便迅速沖上去將他放倒，與此同時，匕首已經(jīng)胡亂刺進他的腰腹部。老張整個人被我按壓在地，由于身體力量懸殊，他絲毫動彈不得。于是他開口大聲呼救，情急之下，我將手肘壓到他的脖頸之上，加以制止，直到我看見房間的墻壁，這才松了一口氣，我們都知道他的呼救只是徒勞。他這個房間的隔音處理，并不在我的計劃中，卻成就了我的計劃。真是天助我也！

　　見他仍不放棄掙扎，我抽出匕首，將其狠狠刺入他后背心臟所在的位置——脊椎中線左側，胸椎第五至第八節(jié)。這個位置，我爛熟于心。

　　終于，三五分鐘后，他不再掙扎，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之所以選擇老張作為犧牲品，是考慮到身體素質和家庭狀況，雖然我自己人高馬大，任何目標都行，但身材瘦小的老張，實施起來更加輕松，打斗掙扎痕跡不會太明顯；另外，連環(huán)盜竊殺人，對方一定要有能夠產(chǎn)生盜竊欲望的家境，即使我自己家庭條件不符合，但可以先入為主，讓警察陷入盜竊案的陷阱中，直到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了選擇老張的另一個優(yōu)勢，就是他房間的隔音處理，簡直再適合不過！

　　然后，我迅速展開行動。

　　帶上手套，拔出匕首，將上面的血跡擦拭干凈，重新裝回手提袋，然后取出掛鉤，將掛鉤牢牢粘貼在房門背后，高度略低，因為老張個子并不高，而且高度低也比較省力，容易成功；之后再將房間內的貴重物品及錢財收入囊中，順便將房間弄亂，偽裝成小偷翻箱倒柜的模樣，最后，確定現(xiàn)場布置完畢，確定自己并未留下任何證據(jù)，接著取出釣魚線，將線對折，中心端套在橢圓柱體的小旋鈕下方，線頭段繞過掛鉤，在從房門底部出去，釣魚線經(jīng)過試驗，長度剛剛好，而整個過程中，釣魚線必須始終處于緊繃狀態(tài)，對于試驗過多次的我來說，這一點已經(jīng)不在話下。再次環(huán)顧四周，確認無誤后關上房門，從底部用力拉動線頭，只聽“咔”一聲，房門便成功反鎖，線也自然而然一并被扯出來。我試著輕輕開門，果然，門把手紋絲不動，至此，我可以宣布計劃大功告成。

　　換上備用衣服，拿上我自己帶來的東西，確認整個現(xiàn)場未留下痕跡后，我替老張關上家門，便揚長而去。除匕首之外，將其他所有物品，包括作案時穿的衣服，以及從老張家偷出來的物品，全部處理掉，計劃的上半場才算結束。

　　老張獨居，他兒子很少回來，所以我并不知道他的尸體多久才會被發(fā)現(xiàn)，但不管怎樣，計劃已經(jīng)步入軌道，只能一往無前，不管老張的尸體多長時間被發(fā)現(xiàn)，我已決定在10月7日晚，準時開始下半場計劃。

　　然而很慶幸，老張的尸體在三天后就被發(fā)現(xiàn)了。看來老張的兒子并沒有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對他不管不顧。也多虧他兒子，讓這種案發(fā)順序上的優(yōu)勢能得到充分發(fā)揮。

　　果然，警察辦案進度比我想象的還要慢，都已經(jīng)兩天了，還沒查到我頭上。不過這樣也好，最起碼我不用直接面對警察。

　　時間在焦急等待中一點一滴流逝，終于，來到10月7日晚上。

　　今天的聚會，完全是我為了計劃，一手促成的。雖說我們有這樣的傳統(tǒng)，但沒有節(jié)日過完再聚會的道理，也不知道為什么，今年國慶竟然沒人做東，主動提出聚會的邀請，這倒是給了我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盡管時間有些晚，但聊勝于無。

　　我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實施這個計劃，所以并沒有什么壓力，但我知道，老大錢孟則不會如此輕松，他的壓力可想而知。沒辦法，我的確需要一個幫手，否則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插手此事，因為我也不想連累他們。不過從錢孟今晚的表現(xiàn)來看，應該沒問題。

　　晚餐我吃得很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不僅因為這是最后的晚餐，死也要做個飽死鬼，更因為我從書中了解到，消化道的內容物或許可以成為死亡時間判斷的依據(jù)，為了讓自己的死亡時間延后，我不得不這么做。

　　晚餐后，我不動聲色地回到房間，關上窗戶，安靜地等待死神的降臨。不，準確的說，是我邀請死神降臨，且不容它拒絕！

　　夜幕早已落下，房間內漆黑一片，而我并沒有開燈，眼睛看不見，心才能更加專注。盡管客廳的聲音沒有片刻停歇，依然嘈雜不堪，但當內心深處，記憶開始涌現(xiàn)，世界便瞬間安靜下來。在人生的最后時刻，總是情不自禁回憶往事。令人高興的、傷心的、遺憾的、后悔的，有些事情，原本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卻在此時突然冒出來，匪夷所思之后，是耿耿于懷。

　　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便是遇見老伴兒，她一直以來對我的包容和遷就，充分滿足了我作為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和成就感，但對她，我虧欠的太多，她跟著我受苦受累，一輩子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如果說，她是我最大的幸福，那么，她也是我最大的遺憾。

　　我這一生，性格過于懦弱，為此我吃了不少悶虧。俗語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實不為過。如果可以，下輩子投胎一定要做個狠人，倒不是殺人放火那種狠，最起碼要懂得拒絕，懂得反抗。

　　我這一生，竟然也敢殺人！看來也不用投胎，或許我今生已經(jīng)是個狠人了！其實拉上老張，除了便于計劃實施之外，也算是幫了他。老張這人，除了嘴臭，沒什么其它毛病。據(jù)我所知，他過得并不愉快，甚至有些落寞，別看他兒子多么有錢，但老張根本不稀罕，他想要的是陪伴。所以老二錢仲回來之后，他很羨慕我，這也是他變本加厲對我冷嘲熱諷的原因之一。另外，他曾不止一次當眾表示，自己的生活失去了意義，別人都當玩笑，而我每次聽到他說這樣的話，都能看出他眼中的悲哀和無奈。

　　我這一生，雖然姓錢，卻窮了一輩子，沒想到死后竟能為孩子們留下一筆數(shù)額不菲的遺產(chǎn)，真可謂世事難料。人真是窮怕了，眼見有這樣一個機會，實在讓人難以抗拒！我也知道，窮不能成為殺人的理由，但因為窮所遭受的痛苦與煎熬，因為窮所催生的欲望和思想，讓人在意外之財面前完全喪失抵抗力，就像一張薄紙，面對一只威力無窮的箭矢，人會被瞬間刺穿、撕裂，以至于尸骨無存。

　　這個世界真是奇怪，有人可以拿錢換命，有人卻要拿命換錢！

　　不知不覺，計劃時間悄然來到21:30，距離和錢孟約定的時間還差一刻鐘，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一方面考慮到錢仲回來的時間和牌局結束的時間，為了他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不能太晚，另一方面考慮外人作案的時間和警方推斷的死亡時間，也不能太早。

　　于是我開始著手準備，在陣陣麻將聲中，進展很順利：

　　門后的掛鉤早已經(jīng)粘貼牢固，比老張家略高一些，顯得更加真實。我先將釣魚線對折成雙線，然后穿針引線般穿過紅色絲質手帕，到時候東西扯出去的時候就會被手帕覆蓋，讓錢孟不至于害怕和慌張，畢竟他還要處理掉這些東西。將釣魚線中心端緊緊綁住匕首，然后將線頭端從房內，經(jīng)網(wǎng)線孔洞穿出，穿出部分留出拉拽的余地，將線頭端用透明膠帶固定在外墻上，進入房間將門反鎖，考慮到自己的動作幅度，所以房內的釣魚線留得很長。接著，將匕首固定在破損的地板內，刀柄抵住鋪木龍骨，刀刃傾斜朝上，最后，翻箱倒柜將房間弄亂，至此全部工作準備就緒。

　　這些步驟，我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試驗，只為了今晚的成功。就連最后“被刺”，我也不敢馬虎，只不過試驗時用一根短木棍代替了匕首，順利找到自己心臟準確的位置也是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這之間任何步驟都不能有差錯。

　　終于來到這一刻。

　　我在既定的地點席地坐下，盡管確認無誤，但還是回首看了一眼匕首的位置，從窗外透進的光線，讓匕首在黑暗中閃著寒光，我深吸一口氣，便自然躺下，利用自身的重力，讓匕首緩緩刺入自己的心臟……

　　慢慢感受匕首刺入身體時的冰冷與疼痛，等到匕首完全沒入身體，再翻身呈趴姿，強忍巨痛將匕首從背后拔出，那一瞬間，身體好似觸電般綿軟無力，然后將匕首在自己背后胡亂擦拭一番，便將匕首扔至房門邊緣。隨后，我放慢呼吸，一動不動，靜靜地趕赴與死神的約會……

　　計劃中，我的工作全部完成，剩下的交給錢孟，也交給命運。

　　“再見！我的一生！老伴兒！我來了！”我在心中大聲呼喊，像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

　　隨著血液流出身體，我感到越來越冷，越來越虛弱，意識也越來越模糊，世界也越來越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