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昕率親兵抵達大營,立即召來斥候探報,問明隴軍襲邊之事,當下與部眾在中軍大帳的沙盤上推演各種交戰(zhàn)情形。幾番籌謀之后,他當夜便在渭水河岸擺下背水陣,令將士砍斷渭河之上所有吊橋,將主軍與弩車集結于岸前。同時另起兩萬精騎,直撲隴營,令騎士每人身縛一面戎旗,由山下小路潛至隴山密林之中埋伏,居高臨下盯著隴軍大營的動靜,領兵的軍候負責見機行事,一旦見兩軍對峙隴軍追擊,便率軍突入隴營。
部署已定,接近拂曉。斥候急急呼報:“隴軍往渭河來了!粗探約有幾十萬兵馬,先鋒所指我軍大營。”
中軍大帳一個晚上聚集了數十位將領,聞言紛紛眉頭緊鎖,有的口中不禁罵罵咧咧。衛(wèi)昕召集眾人,朗聲抱拳:“待大敗隴軍,昕愿親為諸位慶功!”
太陽將出未出之時,戎軍一路將旗招展,戰(zhàn)鼓齊鳴。衛(wèi)昕親率二十萬弩兵,背對著渭水展開陣勢。他自己一馬當先,直奔渭河,在背水陣前首當其沖。
另一廂正是公孫令領兵,他一身重鎧,高高立于隨軍的指揮車上舉目觀望。霎時看見衛(wèi)昕立于萬軍之中,挺拔如蕭蕭白楊,儒雅如二月清風,面色平靜,雙目澄明,透出一種冷冽剔透的純凈。如今縱有敵我天塹,也不由心中贊嘆其人品卓絕、巋然如舊。然一想起隴帝,再想到朝陽,他心中猛得騰得一股無名之火,如此毫無氣節(jié)、自甘墮落之備,究竟有何威風可足道?當即傳令大軍全速前進。
霎時,連綿隴山之外的莽蕩大地,隴軍如同一片烏泱泱的黑點密集聚集,遠在天邊,又似近在眼前,隱約幾道高舉的旗幟翻飛,伴隨著轟隆聲自遠遠的地平線起,如暗云一般壓來。
面對雷霆而來的隴軍,衛(wèi)昕親率的壓陣弩軍如山泰然。直到隴人兵馬終于沖至眼前,他腰間長劍霍然抽出,身旁的斥候緊跟著揮下一面令旗,大聲傳令:“沖鋒!”烈馬頃刻沖出,弩軍齊動,強弩勁射好似疾風暴雨,嗜血猛獸一般疾沖而前。傳令兵疾奔往前,傳達命令。兩軍正面廝殺之勢,猶如兩條巨蟒沖破了瘴霧張開血盆大口各自噴出毒液,在遼闊平原上一通縱深絞殺,亂成了一鍋粥,分不清誰是誰。眾人只覺耳邊一聲緊連著一聲的轟鳴,地動山搖,整條隴山山脈都在震顫,渭河水里攪起滔滔白沫翻滾成波濤。
弩矢不斷從衛(wèi)昕耳邊身邊擦過,他眼中迸射出銳光,掠起長劍,好似獵豹的爪牙毫不退讓,他在等待著一個時機。眾人見衛(wèi)昕清光朗月居然勇武若此,士氣大振,雖然消耗極大,但他們仍吼聲沖天、殊死搏斗。
赤血穿透土地,公孫令如狼一樣的目光冷靜地盯著衛(wèi)昕與戎軍,唇邊始終噙著一抹冷笑。
果然兩軍大戰(zhàn)多時之后,戎人因人數式微漸顯不敵疲態(tài)。衛(wèi)昕果斷下令鳴金收兵,往渭河沿岸且戰(zhàn)且退。戎軍急速向后退卻,戎人的旗幟、兵器丟的漫地都是。
公孫令眼見戎軍潰敗,狼狽而逃,仰天大笑,堅定向前豎起兩指,命全軍追擊。隴軍一邊追擊,一邊搶奪戎軍旗鼓,追擊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
衛(wèi)昕早將大軍分為三支,他回望時機已至,坐在馬上下令:“按我計劃,三路分頭而動!”兩支騎兵頃刻間悄然退出了背水陣,分散攀上了隴山兩翼。
片刻間,隴軍追殺至渭水河岸,公孫令帶兵直沖背水陣。戎軍剩下的這十萬弩兵,都是新兵,又因著渭河之上吊橋盡毀,已退無可退,只能咬牙拼死力戰(zhàn)。新型弩車威力巨大,戎人戰(zhàn)士驍勇不懼,隴軍數次進攻,竟始終無法前進,不覺焦躁氣餒。
衛(wèi)昕緊盯戰(zhàn)事,看得分明,等的就是這一刻!只見他揮舞令旗,兩翼戎軍居高臨下,奔馬往側,如猛虎下山,兩路分兵夾攻,直沖隴軍后防,朝他們分撲而去,三路切割瞬間將隴軍圍得如同鐵桶一般。戎軍奇譎難測神出鬼沒,前方擂鼓大作喊殺震天,山林間揮舞的戎旗到處可見,也不知潛藏的伏兵還有多少!
隴軍一時大驚,將領紛紛策馬便往回跑。很快整個隊陣被戎軍沖擊得偏離了方向,四散向兩邊山上的岔道沖去,更是被其中的戎軍一刀一刀殺得頭暈眼花。尤其是衛(wèi)昕親率的騎兵一路穿插迂回,游而擊之,勢如破竹,打散了隴人兵馬無數,所過之處可謂寸草不生。隴軍的五十萬兵馬耗到入山,已只剩原先人馬的小一半,所剩人數已與追擊圍剿他們的戎軍持平。
公孫令心道中計,戰(zhàn)線已然拉長,時間更不能久耗。眼看山勢愈往上愈發(fā)險峻,細窄的山坳出現在眼前,兩側山壁嶙峋,馬蹄過處,如同踏上針氈,速度驟減,頭頂山崖上樹木相接,遮天蔽日。然而軍心已亂,援軍驚慌忙亂四下奔逃,再入山林更無活路。他咬咬牙,一聲軍令,帶著一隊北地兵馬轉頭朝后方戎國追兵撲來。既已無法躲避,干脆應戰(zhàn),尚有回營一線生機!他自己亮出了寬口長刀,親自殺入陣來,長刀揮落,陰狠乍起,連砍數人,強行帶著兵馬突圍奪回大營。
眾人一路沖殺至營地,驚愕竟見營地已被戎軍所占,陽光之下到處戎旗獵獵翻飛,不計其數,旗面之上一個個“戎”字碩大,氣勢之盛如洪流奔來,旗面之下暗流涌動,也不知營里尚還藏著多少戎軍。原來埋伏在隴山上的那一支戎軍瞅準時機,早已集結軍馬直沖隴營,不僅占下了隴營,更是依衛(wèi)昕之計將隴旗統(tǒng)統(tǒng)替換成了戎旗。隴軍已全無斗志,潰敗四散,不知戎軍從何而出,還等在何地。
公孫令被擾得心神不定,進退兩難之際,忽而眼側寒光閃過,轉頭時一柄細長的直劍已橫掃而來。伴隨著劍光的是烈馬昂嘶,馬上一身玄甲的衛(wèi)昕不知何時已從他前方突然降臨,一劍過去,他連忙后仰,臉側一道劍鋒而過的劃痕,血流不止,發(fā)髻也被削斷,頃刻散亂。衛(wèi)昕已策馬至他側面,劍一甩,血跡飛濺,扯馬冷冷看來,直指公孫令。瞬間戎兵都朝他襲去,頃刻間將他吞沒。
衛(wèi)昕的弩軍沿渭河一路南下,邊城的鼓聲不息,惡戰(zhàn)三日,生生打跑了來勢洶洶如狼似虎的隴軍,俘了隴軍大將。亂世的廝殺永遠沒有盡時,或許千百年后也不會停,但眼前的、此刻的終于停了,踏著無數人血海堆積而出的野心,終究被摧破了。
戎軍凱旋的戰(zhàn)報呈到戎主手中,激賞之余也不禁慨嘆,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一切事情到了勘破世事之人手中,都可迎刃破解。
中軍帳里衛(wèi)昕端坐著,他鎧甲锃亮,如同一抹銀光,裹著的身影愈顯得清冷銳利。
案下是披頭散發(fā)雙手被縛的公孫令,沙啞的聲音如磨礪而出:“你怎知我不會留足夠的兵力把守大營?”
衛(wèi)昕在他逼視之下笑出幾份清風明月的涼爽,看向他,辭色肅然而不容置疑:“因你憎我入骨,睚眥必報,又剛愎自用,好大喜功。”
公孫令冷笑幾聲:“背水列陣,自絕退路,子卿此戰(zhàn)可謂勝得恣意無畏了?!?p> 衛(wèi)昕緩緩搖了搖頭,沉聲道:“吾以弱擊強,墨守成規(guī)焉能得勝?我是隴人,戎軍未必真肯信服于我,豈肯拼死效命?況且弩軍多為新兵,倘若留有后路,驟然當此大敵,一觸即潰。置之死地而后生,方有今朝之勝?!?p> “你料到援軍遠來疲憊,一旦不能速戰(zhàn)速決,戎兵勢必更加信心倍增。好,這天下遲早都要被你算計了去?!肮珜O令咬牙切齒,怒吼,“事到如今,還有何好說,你要殺便殺!”
衛(wèi)昕面無表情:“你貪名好利、自亂陣腳,我勝,你敗,是早晚之事。我不殺你,殺你便宜你了?!?p> 公孫令聞言一怔,想起去年谷地風沙霜雪里那個意氣風發(fā)、狂狷不羈的衛(wèi)昕,眼前之人雖是同一個人,然氣度卓然、不喜不悲,又似已完全不是那人了。即使天下紛攘、家破人亡、一去不歸、身不由己,衛(wèi)昕自有他的一番天地馳騁,也自有他的一隅心意圓滿。公孫令回望自己數十年東征西戰(zhàn),一路加官進爵,卻也事事掣肘,動則擔驚受怕,從未體味過如此悲即是悲喜即是喜的奮擊快意,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酸澀悲鳴之意。
隴軍大敗,邊城的屯兵早已盡數撤去,求和書送至戎主手中,再也不是當年氣焰囂張的談判書。放歸公孫令是距離那一戰(zhàn)過去已將近一月之時,衛(wèi)昕帶著部眾仍在邊城忙著善后事宜。春風一夜之間自天邊來拂面而過,平原上的莽莽大地如同煥了個新。遙遙間隴山連綿,山下的高墻盡數拆去,百姓重新回到了家鄉(xiāng),時有經商的駝隊往來回蕩著駝鈴聲,時不時也能看見打馬而過的騎士矯健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