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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霄英雄傳

第九十八章 恥懦弱以病請辭 憂時局衰身赴京

羅霄英雄傳 洛東南1 5139 2021-05-12 15:21:01

    華夏先祖篳路藍縷,披荊斬棘,方為子孫后世開創(chuàng)而今基業(yè),為血脈之延續(xù),為文化之傳承,為屹立且茁壯于寰球,無數(shù)仁人志士孜孜探求,幾多英雄兒女默默犧牲,就說那歷代守土衛(wèi)疆之兵士,不正以青春與熱血,見證這萬里錦繡江山之不易乎?今集譚鐘麟于陜甘總督任上所作詩數(shù)句,同感守土衛(wèi)疆之艱難也:

  西風捲盡枯荷葉,回飆送到天山雪。

  玉龍戰(zhàn)酣寒侵肌,塞上征衣冷如鐵。

  光緒廿五年十月廿八日,因不滿清廷對法懦弱,譚鐘麟上折極力請辭,十一月十七日,諭旨譚鐘麟迅速來京陛見,兩廣總督著李鴻章署理,未到任以前,令德壽暫行兼署,譚鐘麟著遵旨克日束裝啟程。接到總署電文,處理完手頭要事,于廿一日將關(guān)防印信,王命旗牌等委人交于廣東巡撫署后,譚公不愿立即進京,上奏請賞假以回湘就醫(yī)。當下命李氏、延闿等收拾行裝,同時私電李鴻章,圖謀上海一見,約定之后,宴別同僚幕賓,乘船北上,至上海停駐驛館等待回旨,隨即收到發(fā)回原折并朱批:賞假兩個月,假滿來京陛見。臘月十二日,李鴻章抵達上海,當夜秘密來訪,行禮客套,落座奉茶,只聽李鴻章道:

  “愚弟俗務(wù)纏身,行程遲了兩日,方才又被幾位舊友截去昌言報館,幾番敷衍,始能擺脫,令老兄此番久候,實乃罪過也。”

  “哈哈,少荃兄故僚舊屬遍及天下,然馬關(guān)一役,兄全力為國擔辱,不知受了幾多腌臜,而今終又重獲天心,來日必定再掌樞機,自是可喜可賀,老兄豈忍冷落,也好,沖沖這幾年的晦氣?!?p>  “唉,云兄面前,愚弟斷然不敢賣老,只是這副皮囊,去兄甚遠,早覺時日無多矣,哪還計較什么喜氣晦氣,前幾載于賢良寺中得了一句,曰:受盡天下百官氣,養(yǎng)就心中一段春,視為右銘,聊以自慰,先兄鶴行之后,更是寂寥無端,今后亦不過茍延殘喘而已?!?p>  “愚弟與令兄在杭州、廣州皆有相當淵源,八月底突聞噩耗,也是一番凄然,不過生死有定,老兄不可過度哀傷,徒損氣血矣?!?p>  “云兄教訓的是,平素與云兄難得謀面,不該說此等傷感之事矣,倒是老兄北上,或理六部,或參軍機,未知如何打算也?”

  “不瞞少荃兄,遂溪縣與法國交涉一事,自壞長城,愚弟已然失望至極,前日剛得了賞假恩旨,明日便歸籍養(yǎng)患,擇機再求開缺,也可使老兄盡快實任也,至于此前等候于此,卻是兩樁私事,當面懇請為宜,還需勞煩少荃兄心力矣。”

  “云兄老成謀國,深受太后倚重,恐怕不會輕易應允養(yǎng)閑,至于兩粵諸事,若有差遣,盡可吩咐,以愚弟所知,老兄所謂私事,恐怕亦是公事也!”

  “哈哈,老兄豪爽依舊,愚弟就不客氣矣,這第一件事,是為李平書大令,蘇子熙(蘇元春)星使,周炳勛觀察,因遂溪之事,均對平書大令心有不滿,甚或記恨,愚弟一旦開缺,難以相護,彼等恐行不利之事,是以還請老兄施以援手,以保平書大令周全?!?p>  “老兄安心,李平書赤膽忠心,為國御辱,聲震寰宇,乃是忠良之士,愚弟斷然不會置之不理也?!?p>  “第二件事,是為劉耦耕(劉學詢),此人仗勢欺人,為非作歹,敗壞風氣,勾連孫文等逆匪,本是愚弟全力緝拿之人,之前卻接到電旨,曰此人已交與老兄差遣委用,不知是何緣故,老兄可否實情相告,以解愚弟疑惑也!”

  “哈哈,老兄真是嫉惡如仇,劉耦耕與先兄的確有些淵源,不過此旨也的確并非愚弟本意,此人近來受剛子良(剛毅)所薦,出使日本有功,得以開復,本有旨交與張香帥差委,恐怕是其自知老兄不恥于他,是以未回廣州,然而愚弟此次赴粵,太后所囑首要任務(wù)乃是彈壓康黨,劉耦耕在京揚言能設(shè)法拿獲康梁諸人,故而太后才做主改為愚弟差委,是想用其所長,未曾想老兄如此介懷,既如此,愚弟就上奏朝廷,仍著他投香帥去矣?!?p>  “罷了,既然朝廷有意用他,愚弟焉能阻止,不過此人貪婪無度,膽大包天,老兄還需防其蠱惑矣!”

  “多謝云兄提醒,朝廷的意思是,愚弟到了廣州,先著手鏟平康梁祖墳,弟以為此事頗為棘手,此人倒是合適人選,至于其它,愚弟斷不會任其輕易染指也?!?p>  譚公知道李鴻章八面玲瓏,既然他執(zhí)意要用劉學詢,自己多說也是無益,遂說了幾句閑話,方又問道:

  “少荃兄了解外情,今為太后寄以厚望,可真能拿得到康梁、孫文諸人?”

  “哈哈,哪有這般容易?此等事務(wù)已屬國際爭端,老兄與香港交涉時,恐亦有掣肘之感,何況日本國早已申明態(tài)度,這幾人絕然不許引渡,是以惟有暗中剔除,然而朝廷在日本的人員遠遠不及康、孫二黨勢眾,日本政府又著力保護,是以言官才有鏟墳這種無聊之奏請也。”

  “老兄對康有為此人如何看法?”

  “唉,實話實說,愚弟以為,康有為此人私德或許有虧,但于國家富強大有見地,而且甚有魄力也。愚弟之前賦閑出游,橫跨三洋,行程九萬,周歷俄、德、法、英、美、荷、比共計七國,考其民情國政,方深知洋人之先進,而我大清之落后如斯也,此已絕非所謂奇技淫術(shù)所能掩蓋,老兄未曾見洋人所建高樓巨棟之雄偉,我大清真如老屋廢廈矣,縱是再加粉飾,也絕難與之相較。故此中國守舊已絕無通路矣,諸公言必稱祖宗舊法,若舊法真能富強,則中國之強久矣,何待今日?至于廢制更議之事,愚弟欲為數(shù)十載而不能,康有為以六品之官,竟決然為之,大有聲勢,只可惜操之過急,每想及此,不盡感喟矣!”

  “也是,愚弟忽然想起昔年郭筠仙使西歸湘,謂中國之于洋人,盡可用怕、詐、蠻、蠢四字概之也,愚弟曾極力辯駁,今聽老兄游歷之所見,方知郭老所言亦非盡虛也?!?p>  “郭老雖有呆氣,然于洋務(wù)確有見地,而今想來,發(fā)捻平定之初,內(nèi)有賢王,外有名將,清平大難,本該宏贊中興,愚弟一不該與清流黨意氣相爭,二不該參與塞海之論,若三十載前便能周歷列國,或許于洋務(wù)一事能有作為,不致甲午諸戰(zhàn)一敗涂地,而今賢王作古,名將盡殞,而中國士大夫依然昧于時事,萬重云霧,朝堂之內(nèi),大肆鼓吹可借拳匪之力對抗洋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幸好老兄極力請辭,才使愚弟借機離京,否則非為拳匪所戧不可也!”

  “唉,聽老兄一說,非但我等已將風前殘燭,大清也早暮氣沉沉,而我華夏更是搖搖欲墜矣!”

  二人均覺一片凄涼,良久方才重又攀談起來,不表閑言,卻說譚公次日登船,沿江而上,至長沙時,已是臘月廿九,寶箴早攜家人候在碼頭,接進府第,就有親友來拜,次日除夕更少不了一番掃祭,年后更是應酬不斷,直忙到初八方稍安靜,譚公早就聽聞譚繼洵罷官歸籍后,身體大不如前,心下掛念,遂帶輔宸及仆役攜了禮當,乘船往瀏陽而來。次日午后如期抵達,譚繼洵迎了出來,二公自陜甘別后,雖書信電文不斷,卻已十余載未見,今執(zhí)手相看,須發(fā)蒼蒼,頓見凄涼,抑不住各流下淚來,眾人勸解一番,才接進正堂,落座獻茶,攀談起來,或憶六十年前舊事,或說同在京城時光,也少不得西北風沙歲月,直聊至宴席備齊,二公攜手入座,好一番觥籌交錯,飲到天黑方止,譚公自在客房歇下,次日一早,李閏便來請安,接進房中,只聽李閏道:

  “父親昨日勞累,女兒未敢相擾,今早特來行禮,還請父親恕罪?!?p>  當下跪倒身前叩首,譚公仔細端詳,見李閏鬢角竟已斑白,當下一陣心痛,不覺又已落淚,李閏行畢大禮,端小凳偎坐于譚公腳前,見譚公悲傷,忙又安慰起來,良久,譚公才止住眼淚,哽聲道:

  “這年余來,著實苦了我兒,復生罹難后,為父最是擔心我兒,幾番與令翁談起,說是已命傳煒(嗣同二兄嗣襄之子,過繼嗣同)兼祧,才略心安,我兒當用心養(yǎng)親撫子,萬不可有多余念頭矣?!?p>  “父親教訓的是,女兒知道分寸,縱是沒有傳煒,也絕不會有短念,夫君生前最惡禮教,早囑咐女兒,絕不能輕生,務(wù)要死得其所,女兒之所以取字臾生,并無他想,一來為念夫君絕詩之意,二來與夫君同篤佛理,須臾即剎那也,人生在世,剎那而已,女兒還要安待世道變革,替夫君略盡生前信念也?!?p>  譚公聞言心下大安,不禁默默感慨,要化育天下,必先化育身邊之人也,嗣同果然不負自己當年所望,至少李閏已絕不會如寶符之妻一般也。辛亥之后李閏果然邁出女***之步伐,與創(chuàng)瀏陽女子師范及瀏陽育嬰堂,所育英杰眾多,在華夏文化巨變中譜寫下光輝一頁,配得上康、梁所贈“巾幗完人”之美譽,而譚嗣同夫婦之際遇境界,伉儷情深,終成一段可歌可泣之佳話;然而是年四月,林旭之妻,林則徐曾外孫女沈鵲應卻因哀毀過度,廿四年華,香消玉殞,譚公聞后,自又一番感傷矣。

  卻說譚公回到長沙,居家休養(yǎng),這日又接王闿運請?zhí)闳ジ把?,席間王闿運提到一事,說是上年延闿、恩闿、澤闿三兄弟請自己門下齊渭青(以號齊白石傳世)刻章,已刻就十多方,不知聽了何言,竟又通通磨掉,另請別人重刻,此事在三湘士子間傳的沸沸揚揚,自己也是難以下臺,還請譚公問問緣由。譚公也是心下不滿,原來打從年前回來,就覺得自家宅第修的過于鋪張奢華,這幾年延闿三兄弟漸大,譚公已有意減少約束,不想竟滋生了諸多紈绔習氣,宴畢歸家,便說與李氏,李氏哪敢怠慢,把三兄弟喚來痛責一番,再命到譚公面前請罪,譚公見三子跪倒在地,認錯態(tài)度誠懇,也就不想再行責罰,只沉聲道:

  “為父家法疏于左文襄公遠矣,然我祖輩家風淳樸,不可到爾等一世毀卻,你大兄雖無甚大志,但性格敦厚,為人謙恭,頗稱我意,當為爾等楷模?!?p>  三兄弟齊聲應是,譚公停了片刻,又道:

  “爾等才華遠勝大兄,自當發(fā)奮求學,略建功業(yè),才不負為父之望也,萬不可學那些浪蕩子弟,敗壞門風,齊渭青乃是湘綺門下才子,湘綺多有稱道,之前作品縱不稱心,又豈能當眾磨石羞辱?為父命爾等務(wù)要當面致歉,可聽下了?”

  三兄弟哪有異言,之后果然登門致歉,解開誤會,反成了至交,之后還請其為譚公畫了遺像,即《齊白石畫文勤公像》,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乃后世渴慕譚公形象者不可多得之參照也。

  光緒廿六年二月十二日,光緒帝三旬壽辰,上諭一品大員兩廣總督譚鐘麟年近八旬,精神強固,供職克勤,堪為熙朝人瑞,著賞戴雙眼花翎,以示優(yōu)禮。湖南巡撫署送來電抄,譚公不得不上奏謝恩,眼見的兩月賞假近滿,卻不好請求開缺,只好又請假赴茶陵省視先塋,以拖延時日。等回到茶陵石床,灑掃一番,自又少不得一番宴請,這日,侄子譚崇德來拜,還帶了才四個月的孫子,說是三個兒子,都婚娶多年了才得了這么一個孫子,請譚公賜個名字,譚公端詳這孩子,長得眉眼開朗,卻莫名想起母親生前說的父親為起名字犯愁的事情,心下一動,便問孩子有無小名,譚崇德說叫吉娃,譚公思考半天,說不如就叫“吉華”吧,預示華夏逢難化吉,又將當年自己改名的故事講了一遍,說這吉華長大了,要是有想法,沒準也會如自己般改個中意的名字呢。

  眨眼已是三月中旬,譚公回長沙前,自又到鳳棲觀住了兩日,見德貞道長雖逾九旬,卻精神矍鑠,遠勝自己,心下甚慰,這天午后弈了一局,譚公中盤落敗,只聽德貞道長笑道:

  “觀居士棋中心緒,很是煩亂,莫非久困難解之事?”

  譚公便將圣旨命自己速行北上覲見,而自己卻心灰意冷,不愿入京之狀說出,只見德貞道長撫須長吟,半天方道:

  “之前智掩來書,說德慎師弟已經(jīng)攜諸弟子入京也?!?p>  “這,德慎道長亦近八旬,此時直、魯一帶拳亂不寧,又何苦冒險北行矣?”

  “哈哈,居士有所不知,德慎師弟,早被義和拳邀為上賓,廣收弟子,教授武藝,師弟說雖不愿扶清,但如能滅洋,倒也愿意傾力矣!”

  “唉,出家之人,反倒比愚弟還要多幾分熱忱,實在慚愧,只是洋人絕非易與,德慎道長年事已高,恐有危難也?!?p>  “時也,命也,先師在時,早說師弟際遇難料,總不斷紅塵之事,如今行徑,未嘗不是天意也。”

  “那依道長高見,這義和拳能成事否?”

  “貧道早年周游兩粵,見識洋人器械之妙,數(shù)十年來,定然又有改進,義和拳用以蠻力,定無勝機也?!?p>  “那道長何以不勸德慎道長,反命智掩道長北上相隨?”

  “貧道數(shù)十年來苦思,之前太平天國一事,于華夏而言,可謂千載不遇之大劫難,然其果無天數(shù)矣?非也,太平軍以暴烈之事,訴諸洋人,我華夏子民,倘真有亡國滅種之虞,絕不惜鮮血性命相搏,此乃華夏子民不同于南洋印度,亦乃我華夏至今未如印度、爪哇般淪為洋人附庸之本因也。而今三十余載已去,世人或淡忘抗爭之志,拳民復又舉事,縱是血流遍地,相較束手待斃,亦未必不是好事也。”

  “可于我百姓而言,恐怕又是一大劫難也?!?p>  “鳳凰浴火,方能涅槃,倘譚復生之熱血,亦不能喚醒我中國,那只能灑以更多之熱血,以圖喚醒也!何況今年乃西歷一千九百年整,倘我華夏氣脈不絕,經(jīng)一百年來磨難孕育,當在未來百年,得遇絕世英杰,一掃寰宇,奮然而崛起矣!”

  譚公聽得血氣上涌,仿佛數(shù)十年前心境,一朝又回,想自己衰身殘軀,何足顧惜,當即決心再赴京城,縱于時局難有裨益,也好過無動于衷。且說譚公回到長沙,便著手北上之事,定為由恩闿、輔宸相伴,月底登船,于上海換乘洋輪,為繞開天津一帶亂象,自秦皇島登岸,復又乘車而西,四月廿三日,抵達城外候召,見得不少腰束紅帶、首裹紅帕之人來往,知道拳民已至京外,次日聞聽直隸總督裕祿招拳首張德成、曹福田等,向朝廷薦為拳民可用,再次日,有旨召見,譚公遂入宮覲見,天子見譚公行動艱難,遂命內(nèi)侍扶掖,禮畢問了些路上情況,譚公如實相告,又以年邁體衰,懇請開缺,天子點了頭,又問答幾句,便叩謝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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