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雖英年就義，但其短短一生言行，盡自彰顯華夏兒女不畏犧牲、視死如歸之壯志，鼓舞后來者奮起而爭，自此數(shù)十年，中華大地留下了無數(shù)可歌可泣的事跡，方換回而今之國運，后世之子焉能輕忘？今集改譚嗣同所作《贈入塞人》中詩語數(shù)句，再觀英雄生前灑脫不羈之身影也：
筆攜上國文光去，劍帶單于頸血來。
王庭風(fēng)雨群才會，夢中秋色李陵臺。
光緒廿三年新春，兩廣總督譚鐘麟見廣東政局稍穩(wěn)，全國變法致強呼聲云涌而起，自己年邁體衰，思想固化，深恐難承重任，阻礙潮流，再加之眼疾屢屢復(fù)發(fā)，便萌生退志，于二月初奏請開缺，三月初十方回旨賞假兩月，毋庸開缺。譚公不肯耽誤政事，便致十年前陜甘總督任上之事重現(xiàn)，即每隔兩三月，便奏一道懇恩開缺折，換回賞假兩三月，或者人參四五兩，如此往復(fù)了四次，兩廣軍政事務(wù)仍是有序進行，至于家事，恩闿七月于長沙迎娶黎文肅公（黎培敬）之女，延闿更是不斷往來于湘粵之間。不覺秋去冬來，先是十月初七，山東巨野磨盤張莊教堂的德國傳教士理加略和能方濟被殺，十九日，德艦借機靠岸，次日宣布占領(lǐng)膠州灣，山東巡撫李秉衡請戰(zhàn)不得，掀起了西方列強瓜分中國的狂潮，十一月廿二日，俄國占領(lǐng)旅順港，英法等國則對兩廣、云南、威海衛(wèi)乃至長江沿岸虎視眈眈，美國更推行利益均沾，泱泱華夏有如俎上魚肉，任人宰割，已然進入最黑暗的時刻。譚公憂心國事，力疾奉公，當即電請劉永福出山，募集黑旗軍四營駐于廣州，嚴陣以待，再不敢提開缺之事。而此時國內(nèi)有識之士，面對亡國滅族之虞，無不憂心忡忡，維新一派歷經(jīng)幾年醞釀，羽翼漸豐，此時更是奔走疾呼，尋求救國之道，一時全國發(fā)起學(xué)會三十余個，出版報紙、興辦新式學(xué)堂各十余種。限于彼時眼界，又有日本增根俊虎等人借“興亞會”之鼓吹“黃種人崛起”等影響，康、梁眾人均主張借鑒日本明治維新之例，變法圖強，康有為作《日本書目志》與《日本變政考》，深得光緒帝嘉許。
轉(zhuǎn)眼已是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初八日，康有為上《應(yīng)詔統(tǒng)籌全局折》，系統(tǒng)闡述了變法的理論依據(jù)和緊迫性，以及“詔定國是”、設(shè)“上書所”、設(shè)制度局等具體措施，成為此后維新派的施政綱領(lǐng)，大大增強了光緒帝變法之決心，四月廿三日，光緒帝頒《明定國是》詔，正式開啟了近代中國雖短暫卻影響深遠的以改良而求生存的維新嘗試。
單說譚公，五月初這天，理罷諸事，恰延闿方自湖南歸來，延闿近年在湘時間頗長，自少不得與長沙士子議論時政，因思想新穎，頗有了些名聲，恰與談?wù)摼S新的譚嗣同、陳三立（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子）又皆是督撫之子，雖年齡差異很大，仍被時人贈了個“湖湘三公子”的名號，一時有些沾沾自喜，只是在譚公面前，仍如從前一般謹慎持重，待得行禮完畢，議論起來，只聽延闿道：
“孩兒在船上聽聞皇上已決心變法，隨即召復(fù)生世兄入京襄贊，看來一切形式大好，復(fù)生兄也恰好可以擺脫眼前之窘境也?！?p> “復(fù)生在湖南聘講時務(wù)學(xué)堂，創(chuàng)建南學(xué)會，主辦《湘報》，盛名已傳及廣州，何云窘境也？”
“唉，父親有所不知，長沙那些學(xué)究耆老，名義上創(chuàng)建新式學(xué)堂，呼吁新學(xué)，其實骨子里還是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那套，尤其益丈（王先謙，字益吾）、葉煥彬（葉德輝）等，與復(fù)生兄處處為難，一度鼓動砸了湘報館，再加上復(fù)生兄本就性格剛硬，出言激烈，不肯退避半分，連香帥（張之洞）都數(shù)度擬電施壓，右銘（陳寶箴號）中丞也就有所動搖，甚而其師節(jié)吾先生亦發(fā)聲斥責(zé)，是以湖南新政形勢，不過是外表光鮮，內(nèi)里窘迫之至也?！?p> 譚公聞言陷入沉默，自忖自己若身在湖南，恐怕也未必能全力支持嗣同，而湖南已是大清最通新政之處，新舊之爭猶且如此，全國要變，未知還得多少爭斗，一時悵然不已，良久方長嘆道：
“復(fù)生立足湖南，本算進可攻，退可守，萬一有所差池，有乃父及故舊周旋，至少也好遁身自保，倘果真入京，以其性格，恐怕兇多吉少矣！”
延闿愕道：
“父親為何如此見解？當今皇上可是下定決心，天下維新志士均覺大有可為也?！?p> “唉，我兒有所不知，為父前日收到京電，上月廿八突然詔命翁松禪開缺回籍，松禪自今上登基即為帝師，二十余載苦心造詣，乃是皇上身側(cè)最強支持，說是根基亦不夸大，而今變法伊始，便去股肱，絕非吉兆也?！?p> “父親或許多慮了，孩兒聞聽康南海不滿翁年叔結(jié)黨攬權(quán)之事久矣，而今既用南海之策，破舊立新，自當掃清障礙，是以才有此諭，豈不正顯示皇上變法之決心也?！?p> “唉，松禪乃是帝師，就如節(jié)吾先生之于復(fù)生，縱是再不支持，甚或斥責(zé)辱罵，亦斷不肯加害其身，待到一旦遇險，反會舍命相護，須知變法革新，必有利益爭奪，正如復(fù)生之前所言，非新舊兩黨流血遍地不可，而松禪尚不見容于新黨，舊黨更無妥協(xié)余地，其反撲之勢，定將猛烈，皇上與康南海出此下策，甚屬不妥也。當然，此詔果真是皇上真心，倒也還有一番交鋒，為父擔心的是，此詔乃是情勢所迫，皇上違心而成，倘若如此，恐怕康氏死期不遠矣！”
延闿咋舌道：
“父親的意思，皇上并不想罷黜翁年叔，但是卻又被迫下詔，可誰又能強迫當今天子呢？”
譚公緩緩閉上雙眼，長舒了一氣，方緩緩道：
“按情理來講，縱是變法成功，也絕不能讓維新派一家獨大，而果真能夠鏟除舊黨，松禪則是牽制新黨最佳選擇，此乃帝王馭人之道，皇上輕易不會自廢武功；但若非出自本心，則是內(nèi)廷要起波瀾，皇上已先被剪除羽翼也！無論如何，此刻皇上已與維新黨縛于一體，勢成孤注，至于誰能逼迫皇上，為父四十年前，就已親見其人手段矣?！?p> “父親是說，太后并不支持皇上？”
譚公搖頭道：
“果真支持，以其深沉謀略，絕然不會放任皇上處于此境也?！?p> “可太后已撤簾歸政近十載，或許早已不問政事?！?p> “為父身受太后隆恩，本不該妄自非議，不過觀近年各處督撫大員任免之策，可知太后雖身在頤和園，仍舊操控全局也，想來也不奇怪，你翁年叔早就斷言太后乾綱獨斷數(shù)十載，絕非一朝舍得，至于復(fù)生，此刻倒希望乃父能夠?qū)⑵鋸娦辛粲谙娑跻印！?p> 之后譚繼洵電報言及，嗣同因患病并未應(yīng)詔入京，譚公心下竊喜，不想六月十二日，又有詔命赴京引見，嗣同扶病啟程，慷慨歌曰：“三戶亡秦緣敵愾，勛成犁掃兩昆侖?！弊T公一得電訊，知是飛蛾撲火，忙叫來延闿，命其乘輪北上，好在天津攔截嗣同，盡力勸導(dǎo)一番，或能求得保存，種種叮囑不表。再說政務(wù)方面，亦是繁巨，是年英國憑《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強占九龍半島北部，又試圖越過深圳河北侵，譚公命補用道王存善（字子展）嚴詞以拒，不惜撕破臉皮；法國則早在二月即照會清廷，欲租借廣州灣九十九年，閏三月即在西營登陸，五月初與當?shù)鼐用癜l(fā)生混戰(zhàn)，殺我子民三十余人。兩國侵奪疆土之心昭然若揭，譚公一面向朝廷匯報，要求總理衙門嚴正交涉，一面整頓兵馬，倡導(dǎo)團練，隨時準備反擊。朝中彈劾之聲仍是不絕傳來，大多都是昏老悖謬、阻抑新政、釀亂四起等說詞，譚公懶得嘴仗，置之不理。卻說七月中旬，清廷以新政撤并廣東巡撫，以兩廣總督兼任，隨即遷藩司張人駿為山東布政使，以鼓吹變法之岑春煊代之。月底，岑春煊到任，將一省賬目翻了個遍，先查厘金庫款、關(guān)稅收支，又查水師學(xué)堂及輪舟裁撤等事，每每將郵局、鐵路、學(xué)堂諸務(wù)為難，譚公當然知道寓意，只是外辱當前，顧不得內(nèi)斗，屢屢虛與委蛇，任由岑氏折騰。
卻說八月初六這天，兩廣總督署忽然收到總理衙門署電抄，曰皇上以國事艱難，庶務(wù)待理等由，懇請?zhí)笥?xùn)政，由今日始，在便殿辦事。譚公知道帝后之爭已見分曉，想及當年離京時翁同龢的一番懇求，今日之局也算定數(shù)，只是自四月廿三日頒詔變法起，屈指算來，才滿百日，新政方有鋪展，今后舊黨反撲，只能默禱革新之局不至矯枉過正，反倒更為禁錮也。十三日又有電抄曰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并康有為之弟康廣仁，已由剛毅監(jiān)斬于菜市口；張蔭桓、徐致靖交部問罪。譚公雖早有預(yù)料，仍是痛心不已，十六日收到電旨：已革工部主事康有為、已革舉人梁啟超，情罪重大現(xiàn)飭革職拿辦。所有該革員等原籍財產(chǎn)，著譚鐘麟督飭該地方官迅速嚴密查抄，一面根究康有為梁啟超下落，一面懸賞購緝，克日電奏。譚公思忖良久，命人請來岑春煊，將電旨展示，并命其傳令南海知縣裴景福帶勇查抄康、梁居所。次日裴景福來報，康有為家人均已出逃，只查到來往書函多通，譚公約略看過，方知康氏甲午年前的確曾有反清之心，其后則對舊黨恨之入骨，自己當然亦在其列，更有狂妄悖逆之詞連篇，心性偏狹之狀躍然，看的譚公連連搖頭。譚公念及康黨多有救國之志，不愿牽連過多，釀成大案，便將一些未被揭發(fā)查處之人書函抽出焚卻，撿了些眾人皆知之事及不軌謀劃文字、石印等，準備呈遞朝廷。
十七日一早，岑春煊求見，接了進來，見過禮節(jié)，譚公見其欲言又止，遂屏退諸人，請進后堂，岑春煊倒頭便拜，涕淚交橫，譚公連忙攙起，良久，方止住哭聲，只聽岑春煊道：
“世伯大人不以愚侄年少愚狂為罪，愿為周全，真令愚侄愧悔交加，無顏相見也，還望世伯看在先父情誼，莫同小子一般計較也！”
“云階言重矣，老夫與令尊相交三十余載，當年令尊先是受累滇案（岑毓英因馬嘉理案降職），后又奮力抗法，均與老夫意氣相投，今駕鶴雖近十載，音容猶在眼前也，云階天性剛直，立志維新，銳意進取，初來廣東，看不慣當?shù)仫L(fēng)俗，也是情理之中，老夫三年前初來之時，亦有同感也?！?p> “世伯胸襟，真令愚侄感銘也，不過愚侄雖與康氏有些書信往來，但絕無不軌之心，還望伯父明鑒?！?p> “唔！之前老夫已撿看康氏來往書函，并未見賢侄相關(guān)者也?！?p> “這，昨日裴令貌似查到幾通，愚侄也不敢當面索要，世伯果真看清與愚侄并無瓜葛？”
原來南?？h令裴景?？床粦T岑春煊之前氣焰，查抄康宅時不愿岑氏插手，昨日已向譚公稟明，不過譚公并不想為難岑氏，早將信件撿出毀掉，只是未曾想之后岑春煊仍是記恨裴景福，待到其后就任廣東巡撫時，全力查辦裴氏，好在也無實據(jù)，最后判了個發(fā)配新疆了事，裴景福還算幸運，熬到民國，才得以回鄉(xiāng)安居，此乃后話，略過不表。此時譚公也不好明說，只望向桌上一方香爐，淡淡道：
“昨日查抄忙亂，物件幾經(jīng)易手，或許有所遺失，也或許只是賢侄眼花，總之與賢侄并無瓜葛，大可放心矣?！?p> 岑春煊少時紈绔不經(jīng)，一度與瑞澄、勞子喬并稱“京城三惡少”，雖后來發(fā)奮讀書，中舉后又憑乃父恩蔭入仕，以敢發(fā)議論聞名，但仍不改機靈好變之性，觀其之后與清廷、維新黨、北洋、民國數(shù)番恩怨分合，足見其善變之能，至于在其《樂齋漫筆》中描述與譚公爭端，丑化之詞，一度廣為流傳，其實難經(jīng)推敲，已有后世史家定論，亦不多敘。此時察言觀色，自然已知譚公之意，忙又跪下致謝，譚公再度攙起，只聽春煊道：
“稟告世伯，愚侄還有一事難于啟齒，前幾日愚侄遭受蠱惑，鬼迷心竅，再三遞折參劾世伯，實在罪責(zé)難逃，還請世伯責(zé)罰！”
說畢遞過數(shù)份草稿，譚公看來，果有督臣信任補用道員王存善等侵吞厘金、收受陋規(guī)等辭，譚公長嘆一聲，道：
“老夫本是言官出身，當初也行參劾之事，而后出任疆圻數(shù)十載，被劾言辭更是不計其數(shù)，雖難免抱怨，卻從未記恨，因為清者自清，老夫自問無愧，但言官乃國家耳目，不可閉塞也。早年張幼樵（張佩綸）自稱往還五千里，咒罵十三家，甲申年書生典戎，束手無策，馬江一役，不備戰(zhàn)、不應(yīng)戰(zhàn)、不撤退，毀我南洋艦隊，殞我馬尾英才，以致后人調(diào)侃曰：敗書飛到舉朝慌，老李（李鴻藻）回頭看老張。羽檄星馳三百里，講和還要李中堂。老夫出任閩浙時，亦對張幼樵留下的亂局不滿，但其敢于上書言事，令疆臣大有忌憚，各自收斂，也未嘗不于國家有功也。是以賢侄參折，老夫不以為懷，朝廷自有明斷，至于王子展觀察雖有才干，但平日確實言多急躁，師心自用，率意徑行，粵省不滿者多，今由賢侄敲打一番，也未嘗不是好事，只是此人當前正與英國交涉香港界址，關(guān)鍵所在，老夫不得不行包庇之事也！”
“今日才知世伯始終以大局為重，高瞻遠矚，確非愚侄所能及也，之前愚侄受人欺蒙，偏信康黨言辭，又不解世伯緣何寧愿解清甘肅巨額協(xié)餉而不愿開辦鐵路之事，才會被彼等利用也?！?p> “開辦鐵路自是好事，但要說自漢口修鐵路至廣州，遍是崇山峻嶺，談何容易，僅就錢銀，萬不及一也！縱是不解甘餉，款項亦遠遠不夠，非要開工，要么需向他國出賣權(quán)益，要么得同洋行大筆借款，擔負巨額利息，眼下時機未到也，倒是自九龍關(guān)至廣州一帶，若通鐵路，相對容易，又有大用，可先行嘗試，是以前番已邀盛杏蓀（盛宣懷）來粵督勘，想來不久便有音訊；至于甘肅一省，老夫在彼經(jīng)營八載，才漸有成效，深知其處不易，而甘肅、新疆諸省，乃至青海、西藏，斷不能失，全憑東南各省協(xié)餉而周全，老夫焉能置之不理？果如新黨所論，棄若敝履，老夫豈不成我華夏罪人矣！”
“世伯教訓(xùn)的是，之前親見董福祥所率駐京之甘軍，軍容嚴整，氣勢非凡，甚是服氣，愚侄此生若能有幸游歷甘肅新疆諸地，一定承繼世伯之苦心也！”
是年十月十五，詔命岑春煊入京預(yù)備召見，十一月初七，竟恰與甘肅布政使丁體常（丁寶楨長子）互調(diào)，果然赴任甘肅，一年余后庚子事變，慈禧太后攜光緒帝倉皇西逃，岑春煊率甘軍勤王，救駕于南口，自此備受慈禧太后寵幸，扶搖直上，直至“丁未政潮”落敗，成為晚清一段趣事，史家備述，不再著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