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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霄英雄傳

第八十八章 王五爺義解紛爭 翁帝師相托重事

羅霄英雄傳 洛東南1 5239 2021-05-07 10:22:03

    晚清名士,同治十三年榜眼,南海譚宗浚(字叔裕)因不畏強豪,對抗權臣岑毓英之傾軋,名噪京城。其在翰林院讀書時,便深慕譚鐘麟當年之剛正行徑,引以自比,后入川督學行經(jīng)陜西時,專程拜訪,并留下《譚文卿前輩鐘麟招飲節(jié)署奉贈》一詩,今錄其前四句,以同讀者共品名士之風骨:

  終南山色抱城來,持節(jié)元戎幕府開。

  舊疏威嚴真御史,高牙輝映大行臺。

  光緒十七年二月廿二日,上諭譚鐘麟加恩在紫禁城騎馬,賞譚公之孫譚輔宸以主事用,四月十六有旨譚鐘麟以尚書銜補授吏部左侍郎,譚公見一時難以離京,便作書命眾家眷入京,可惜長孫冠宸不幸英逝,鐘氏又在路上染病,五月十一病逝于漢口,家丁護柩返回,其余除寶箴一家均乘船抵達京城。五月底,翁同龢將東安門外燒酒胡同一處宅院半送半賣與譚公,一番整理,于六月初七搬入,眾人少不得又要慶賀宴飲,八月初七諭令譚鐘麟兼署戶部左侍郎兼管三庫事務,戶部、吏部乃六部最有實權之職,譚公一身兼任兩部,可見境遇之隆,連徐桐、徐郙、李鴻藻、孫毓汶、張蔭桓、祁世長等重臣,都爭相結(jié)交,更不用說本是好友的翁同龢等人了,一時竟有疲于應付之勢,再加之好友郭嵩燾于六月十三病逝之訊傳來,寫信寄物,直忙至中秋節(jié)后,才漸寬松,譚公不避勞苦,勤于職事,胥吏為之悚惕,不敢怠忽。

  不覺九月過半,這日方回府中,忽報有道人求見,譚公心下一動,迎了出來,果見來者正是德慎道長,道長面貌變化不大,只是須發(fā)也是盡白,身后還跟了兩年輕道人,譚公認識較年長者乃是德貞道長的愛徒智掩,德慎道長介紹另一人道號智涵,已跟隨自己十幾年,當年遭遇“丁戊”奇荒,全家餓斃,此子年方五歲,僥幸倒在玄武觀前,為道長所救,之后便跟隨道長,學道練武,頗具天分,如今的功夫,已甚突出;至于智掩,則是受德貞師兄之命,前來學武,順便歷練一番,德慎道長想及與譚公不相見已二十余載,便決定再游京城。譚公與老友相會,自然高興,命將安頓于客房,當夜擺素宴款待,次日下午,譚公了完事務,早早回家,見德慎道長已無勞頓疲色,便邀其出游,三道一俗坐了馬車,自燈市口往南,過東長安街,由崇文門出城,往西折向琉璃廠,見當年的汲雅齋早已更換門庭,改了行當,自有一番感慨,幾人逛了一會,皆覺無趣,便又向先農(nóng)壇駛?cè)?,之后叮囑車夫等在寬敞地方,徒步往陶然亭而來,其時天已漸黑,所幸明月初升,影影綽綽,別有一番風味,譚公與德慎道長邊踱邊談,智掩、智涵則跟在后面三丈處,繞過葦塘,已能看見陶然亭模樣,隱約之間聽到有人聲,再走近之后,方發(fā)現(xiàn)亭南空地上聚了兩群人,各有近百,中間站了三個,正在說著什么,驀地有一人高聲道:

  “既然回回子不肯認錯道歉,我們也不用再費口舌了,今兒咱爺們本來就是來茬架的,回回子既不給五爺面子,那咱爺們還客氣個什么呢!”

  “吆,誰怕誰呢?事情是你們漢人二東子惹起的,憑什么要我們道歉認錯?”

  “二東子撞了人是無意的,你們打人可是有意的吧?不認錯也行,今兒爺們就讓你們這些回回子見見血?!?p>  譚公聽見五爺二字,又看見旁邊的一口大刀,頓時想起一人,果然就聽那人急道:

  “既然王五的面子不夠,可咱又絕不能讓兩家傷了和氣,那王五愿用一條胳膊來化解恩怨如何?”說著就張開左臂,右手去扯刀準備往胳膊上砍去,兩方人群皆出聲驚呼,譚公看的急聲道:

  “閣下且慢!”

  說時遲,那時快,眼見的譚公的聲音并未止住王五的動作,卻見一道人影颼的一下躥了上去,出手已將大刀帶偏,王五待要再舉刀,卻頓感一股巨力涌來,刀柄連同右手已被那人壓住,饒是王五本就以大力著稱,竟然抬不起來,抬頭卻見一白發(fā)道人含笑望他,正是德慎道長,譚公見道長身手依然矯健,甚是欣慰,連忙也往前走來,只聽王五道:

  “你這道長為何阻止咱,咱用一條胳膊,能換兩方和平,乃是心甘情愿,還請道長成全了吧?!?p>  德慎道長含笑看向王五身側(cè),譚公已到跟前,揣摩了一番,只見他紫紅臉膛,額上爆著青筋,也不知是不是當年與自己有一面之緣的王正誼,便正色問道:

  “閣下可是人稱大刀王五的王子斌大俠?”

  王五皺了皺眉,端詳了一下面前的老者,只見他同樣須發(fā)全白,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曾經(jīng)見過,當下疑惑道:

  “老先生認得咱?”

  “哈哈,你我不用急著計較淵源,眼前這事,老夫也聽了個大概,雙方既然劍拔弩張,閣下就算斷下一臂,恐怕也無益處,不如由老夫調(diào)解一下試試?”

  王五點點頭,德慎道長已松了手,王五便將大刀又插回原處,只聽譚公清清嗓子道:

  “各位英雄大俠,父老鄉(xiāng)親們,請聽老夫一言可好?”

  兩邊人群均騷動起來,有人喊道:

  “你是誰?。课覀儜{什么聽你的?”

  “就是,從哪里冒出個白胡子老頭?多管閑事”

  “看他譜兒那么大,大概是官家的吧!”

  譚公咳嗽一下,朗聲道:

  “諸位先別管老夫是誰,老夫絕然沒有惡意,今日只想問問,諸位可聽說過華州買竹事件?”

  此言一出,回族那邊聲息頓小,漸漸已經(jīng)安靜,漢人這邊依舊喧囂,有人叫道:

  “什么是華州買竹???”

  譚公便將同治年間的陜甘動亂大致講了一遍,尤其強調(diào)了一下當初僅僅因為每斤定價幾十枚錢的一片竹林的買賣,竟引起了漢回死亡遭難人口多達千萬的悲劇,直說的漢人也是瞠目結(jié)舌,半晌才聽一名漢人道:

  “你說的這么清楚,親眼看過嗎?不是說了嚇唬咱們的吧?”

  譚公沉聲道:

  “方才諸位問我是誰,老夫名叫譚鐘麟,在西北待了二十載,如今暫在京城做個侍郎,諸位如若不信譚某的話,明日可以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說謊?”

  忽聽回民那名首領驚道:

  “這位大人真是曾任陜西巡撫,陜甘總督的譚大人?”

  譚公點了點頭,那人忽然朝譚公跪了下去,道:

  “草民不知您是譚大人,咱們阿訇早就傳話,天下凡有譚大人的地方,咱們回人打死也不鬧事,這是所有回民都應感念的,既然您譚大人做主了,我們絕不會有什么怨言?!?p>  身后的回民呼啦啦全都跪倒,齊喊:

  “愿憑譚大人處置!”

  譚公眼角濕潤,這幾年因雙目舊疾,決然不敢落淚,此時卻哽咽道:

  “多謝諸位的信任,其實無論回漢,都是大清的子民,都在我華夏土地上生息,今日縱不是碰上老夫,大家也不應為些須小事自相殘殺,時下我大清外憂內(nèi)患,諸位多是平頭百姓,維持生計已然艱難,要是再釀成陜甘一般的悲劇,如何能夠承受?”

  轉(zhuǎn)頭又對漢人道:

  “父老鄉(xiāng)親們,老夫知道大家都愛爭一口氣,不愿忍氣吞聲,可咱們年紀大的,估計也都經(jīng)歷過庚申之變吧?知道那是何等悲慘么?這些年京師尚算安穩(wěn),可洋鬼子們對咱們一直虎視眈眈,咱們?yōu)檫@么點小事就要血濺當場,要再引起什么大事,被洋鬼子們趁虛而入,是不是因小失大呢?今日就算不看老夫的面子,也不看王五爺?shù)拿孀?,是不是也不該再爭了?回人們可以不爭,咱們呢??p>  那個漢人帶頭的道:

  “大人說的在理,這事因為我們漢人先撞了回人,是我們先不對,我先代替漢人向回人認錯,回頭將二東子綁了給回人出氣。”

  那回人頭目抬起頭,挺直了身子道:

  “我們回人先打了人,是我們的不對,二東子已挨了揍,也不要綁了,回頭看傷了哪兒,藥費我們承擔,趕哪天咱們在清真寺擺個羊頭宴,算是賠罪和好吧。”

  眾人一片叫好,譚公忙將那回人首領攙了起來,再讓跪著的全都站起,勸大家散了歸家,又同雙方首領交代了幾句,方目送他們遠去。王五命四名小廝抬了大刀回去,一時亭前只留下三道二俗,當下恭敬的對譚公道:

  “大人說與咱有淵源,又姓譚,又說什么洋鬼子的事,莫非是三十年前滄州飯館中給咱指路的譚大人?”

  “哈哈,王大俠既然還能記得,也就不必多說了?!?p>  王五一聽,喊聲“恩人”,就要跪下,譚公忙攙住道:

  “王大俠義薄云天,聲名赫赫,就不要如此多禮了,何況譚復生既曾拜你為師,他叫我一聲伯父,我們也算平輩,無需行禮?”

  王五道:

  “大人說的不對,咱們一碼歸一碼,當年沒有大人指點,咱王五哪會有今天,這般恩情,如同天高,這許多年來,咱一直探訪大人,始終沒有消息,沒想到今日卻碰到了,又救了王五一次,這一禮,大人一定要讓王五行了,再說咱同復生兄,名義上是師徒,其實是好友,咱教他武藝,他教咱識字認理,誰都不算誰的師父呢,大人就不要阻攔了?!?p>  見王五如此堅持,譚公只好松手,王五行了跪叩大禮,方起身說話,當時月已掛枝,五人坐于陶然亭中交談起來,才知道王五因為拜了李鳳崗為師,而李鳳崗信***,便就跟著信了教,而自己畢竟還是漢人,所以漢回矛盾,才義無反顧的充當了調(diào)停的角色,方才若不是譚公等及時出現(xiàn),真有可能就折在了這里,然后又感嘆起德慎道長功夫出神入化,邀請其到自己位于西半壁胡同的源順鏢局中作客,指教拳腳,道長頗喜歡這位直爽漢子,含笑答應切磋。幾人坐了半個時辰,見天色過晚,城門將閉,才起身告辭,譚公忽而想起近幾年譚嗣同常發(fā)驚人之語,隱隱擔憂,便叮囑王五有機會應當開導一番,兩年之后,王、譚二人重逢于京,王五果然勸說,奈何譚嗣同壯懷激烈,如何肯聽?此乃后話,略過不表。

  卻說譚公依然每日公務,德慎道長師徒盤桓了兩個月,方離京返魯,延闿、輔宸也漸漸在京交游,尤其延闿,聰慧過人,深得翁同龢等人喜愛,夸獎不已,不覺又是一歲,譚公從延闿處得知廣東有名康有為者作《新學偽經(jīng)考》,否定劉歆以至程、朱諸賢,提倡大發(fā)求仁之義,講救中國之法,聽得暗暗搖頭,卻也并不禁止延闿了解,反倒常常關心。不覺已是光緒十八年三月初六,上諭譚鐘麟署理工部尚書,譚公遍覽諸項,核減工費,惹得周列不懌,譚公也倍感官場惡習,朽錮已久,自己一人努力,根本無濟于事,遂借五月初六參閱朝考試卷之機,提出告老出都,六月初五,內(nèi)閣奉上諭,閩浙總督著譚鐘麟補授。譚公命延闿帶母親赴宛平拜祭,延闿欣然從命,這日天色已黑,用畢晚餐,翁同龢攜了一套葛衫來訪,說是送給延闿為禮,兩位老友一番寒暄,攜手來到后堂,譚公命上了茶,屏退仆從,便交談起來,起初不過一些客套,忽而聽翁同龢道:

  “文兄肯定聽過民間流傳的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nóng)常熟世間荒這副妙聯(lián)吧?”

  譚公一時略覺尷尬,他當然聽過此聯(lián),不過正是因為聯(lián)中譏諷的對象恰恰就有自己這位同年,而李鴻章雖因與左公不和,自己并無過多好感,但畢竟也常有書信來往,是以自己也只在左公面前主動說過,如今翁同龢自己說出,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停了片刻,方吶吶道:

  “民間戲謔,禪兄何必計較……”

  “文兄無需遮掩,此聯(lián)故是戲謔,但常言曰枳句有巢,空穴來風,自非平白無故之污也?!?p>  “這……不知禪兄何意?”

  “唉,我常熟翁氏數(shù)代為官,小心翼翼,未曾想同龢終究落下如此罵名,想來也是愧對祖宗了,只不過自古以來,忠孝難以兩全,愚弟就是留下千古罵名,亦在所不惜也?!?p>  “禪兄似有難言之隱?!?p>  翁同龢猶豫片刻,方道:

  “他李合肥任人唯親,中飽私囊,落下罵名也就罷了,愚弟身列清流,自詡愛惜羽毛,只是伴讀天子,總須為天子計也。”

  “禪兄父子侍講三朝天子,自非愚弟可測也?!?p>  “說起愚弟這罵名,想來還是因主張建頤和園而來,的確,為建這個園子,挪用太多銀兩,算是勞民傷財,可不建好這個園子,不討得太后歡心,怎么換得來天子親政耶?”

  “原來還有此般曲折,禪兄果然忍辱負重,想必后人知曉各種緣由,自然會還老兄清白。”

  翁同龢搖頭道:

  “愚弟并非在文兄面前鳴冤也,今日是有事托付,還望文兄應允?!?p>  譚公正色道:

  “禪兄有何差遣,愚弟必將不遺余力也?!?p>  “唉,文兄也莫急著答應,此事自有為難之處,方才愚弟提到建園子的事,老兄可能沒有深想,如今天子雖已親政三載,其實處處為太后掣肘,而今太后康健,恐怕來日帝后之間,必有一爭也!”

  譚公倒吸一口冷氣道:

  “竟有如此嚴重?太后不是宣稱不理政務了么?”

  “獨攬乾綱三十載,焉能輕易放手,不瞞文兄,外放閩浙,就是太后做的主,有人在太后面前詬病,恰恰文兄還要告老,好在太后深知文兄乃難得疆臣,逢閩浙出缺,便有了眼下情景?!?p>  譚公憂道:

  “無論太后還是今上,都對愚弟矚望深甚,倘果真有宮闈之變,如何抉擇?老兄所托莫非……可一旦再有紛亂,豈非又為洋人所乘也?”

  “文兄莫憂,愚弟并非要文兄站隊,而恰恰是要文兄中立,來個默不作聲如何?”

  譚公思慮片刻,方道:

  “難道沒有轉(zhuǎn)圜?最好莫要到此地步才好?!?p>  “唉,天子本非太后所生,太后深有防范,可今上又不甘做一木偶傀儡,不滿之意愈來愈顯,當然,愚弟也期望,過幾年太后果真能夠放手,頤養(yǎng)天年,則是我大清之幸也,可又豈能僅寄希望于此矣。”

  “愚弟答應禪兄,倘果真不幸言中,彼時仍在其位的話,將只做大清守疆之臣,絕不參與其中,不過禪兄也應多勸導天子,負重忍耐,畢竟太后即將六十大壽,今后或許漸漸變化,就是真有打算,也要緩行徐圖也,絕不可以輕舉妄動,否則首當其沖者,定是老兄這個帝師矣?!?p>  “多謝文兄,愚弟自會小心計議,至于個人安危,愚弟早已置之度外也?!?p>  兩人又說了些閑話,翁同龢一再要求不可將今日之語傳之第三人,反復答應之后,方才放心離開。譚公漸次收拾行裝,拜別舊友,于閏六月初二日陛辭,初三日出京,翁同龢等自各擺酒餞行,無需再表,此亦翁、譚最后一別,中日戰(zhàn)后,為打擊后黨,翁同龢支持光緒帝重用康有為等人,維新變法,終因慈禧太后發(fā)動政變,囚禁天子,帝黨慘敗,多人遭難,翁同龢僥幸未死,但亦遭革職,永不敘用,后郁郁而終于原籍,翁、譚二人,同年情誼頗深,又在書法上相互推崇,衍生不少佳話,方家自可查閱,不再贅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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