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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霄英雄傳

第十一章 啟亂世金田興兵 奉欽命英雄殞道

羅霄英雄傳 洛東南1 5308 2021-03-27 15:21:37

    道光三十年,林則徐乞骸骨,歸養(yǎng)福州,其時各處烽煙迭起,卻是有心無力,只能寫詩抒懷,最終還是惦念安邦,強起欽差赴軍,卒于半途,今集是年林公數(shù)句,再懷英雄遲暮之悲壯:

  籌邊乏策慚持節(jié),嗷鴻猶記憫三秦。

  卻病無方合閉關(guān),已是頹顏白發(fā)人。

  且說胡光墉攜了譚鐘麟,進入績溪縣城,光墉本就是績溪人,雖自少時寄身杭州,但也經(jīng)?;貋?,對縣城甚是熟絡(luò),徑直進了一家客棧,小二識得光墉,客套兩句,就各引進了一間雅房,洗了塵土。光墉本就擅長察言觀色,之前得知鐘麟乃是趕考歸來的舉人,又見其相貌談吐甚是不凡,料定他日必成大器,故而早就打定主意要與深交,如今見天色尚早,遂又邀請游覽績溪縣城,鐘麟難卻盛情,就隨了出來。

  績溪乃是徽州六縣之一,孕育了數(shù)百年的徽商文化,本地胡氏有一支出自大唐昭宗的血脈,說的是當年朱溫篡唐之際,昭宗自覺回天乏術(shù),將一襁褓中的皇子托付金紫光祿大夫胡三公,為掩人耳目,取名胡昌翼,此皇子感念三公恩德,遂改姓為胡,科舉出仕,后枝繁衍至今,胡光墉即是其一。鐘麟但聽光墉敘說,隨性游覽績溪風光,此處乃黃山與天目山交界之地,山水風光頗佳,不似杭州那般炎熱,鐘麟暗想光墉得此水土養(yǎng)育熏陶,聰明靈活也就不出奇了。說話間兩人走進一家飯館,光墉叫來小二,直點了七八樣菜,鐘麟連忙阻止道:

  “雪巖兄萬勿破費,你我既然投緣,無需過于鋪張,莫要浪費錢糧,方今民生多艱,于心不忍。”

  “文卿兄不要推辭,知恩當圖報也,光墉讀書雖少,卻還是懂得的,老兄還不知道吧,這績溪的櫥子,可是江南有名的,無論如何,今天也要老兄品嘗一番才行。”

  “那也不要過多,已點的就夠了,愚弟本是貧家子弟,自幼不敢浪費奢靡,還望雪巖兄體諒。”

  “好好好,老兄既這么說,那就不點了,就要這八菜一湯吧,店小二,篩一壺好酒來,咱要與兄長一醉方休?!?p>  店小二應(yīng)聲答喏,不一會兒就開始上了酒菜,兩人把盞言歡,直喝到天已大黑,都有了些酒意,光墉本就健談,此時更是提高了聲音,好在店里也只剩這一桌了:

  “文卿兄,雖然讀書人看不起咱們這種粗人,但咱就是喜歡跟讀書人交道,老兄不會嫌棄吧?”

  “雪巖兄多慮了,倘若如老兄所說,心有芥蒂,就不會肆伴甚久了,不過愚弟還要勸說幾句,這世上錢財利祿雖是好,卻極易讓人迷失了心性,來日不管老兄何等富貴,不要忘了民生多艱,尤其不可欺辱百姓才好?!?p>  鐘麟不喜光墉多談錢資,本不欲說,此時酒勁上涌,就說了出來,旋即又覺不妥,就停下來看著光墉,誰知光墉并不以為意,邊夾了菜,邊道:

  “文卿兄說的是,今天老兄是咱的恩人,說什么咱都會記下,他日胡光墉如果得志,絕對關(guān)照庶民百姓,造福一方,如有背棄,上蒼為鑒?!?p>  鐘麟見光墉如此鄭重,頗覺欣慰,二人又吃了些酒,都覺困意來襲,便叫老板匯了帳,小二被指派送了二位直到下住客棧方回。是夜無話,次日一早梳洗畢,鐘麟便要辭行,光墉見留不住,便要送鐘麟百兩銀票,鐘麟堅決不接,光墉道:

  “既然文卿兄執(zhí)意不收,那就當暫存在咱的賬里,來日記了利息,一并歸還。”

  鐘麟也不以為意,閑話少續(xù),是日離開績溪,加緊腳程,舟亦順風,不到一月,便已歸家。家中一切如常,母親、妻妾及幼子各安,不再多表。卻說暑盡寒來,眨眼已是十一月初,這日正在逗弄寶箴誦讀千字文,忽聽見有人來訪,來見卻素不相識,一副行路人的打扮,看得出是風塵仆仆而來,忙迎進來上茶,來人操一口閩南口音,放慢了語速,鐘麟方聽懂,原來此人是林則徐的家丁,專程為送一封書信而來,邊說邊從貼身衣袋里取出一個牛皮紙包著的包裹,打開來,果然是一封封漆甚嚴的信,封上只字未書,鐘麟忙囑咐顏氏準備飯菜,招待客人,然后告了個歉,走進書房,啟開信件,足足七頁,字跡甚是潦草,不似林公手跡,更奇的是,信頭并無稱呼,信尾亦無落款,只寫了日期,但見信中曰:

  見字如晤,因情勢窘迫,為防他變,稱呼等語一概不言,來人乃最信之家丁,非到賢侄居處,絕不暴露身份,倘賢侄得見此信,當已順利送達,老夫身受差遣,行至半途,忽覺疾重難返,恐無生機,近一年來屢作深思,實有一重愿未了,不甘帶入黃泉,卻可悲難覓堪托之人,思來想去,惟有賢侄,雖僅肆伴數(shù)月,但老夫自信看人甚準,知道深淺,遂將肺腑,草書于此。

  老夫一生,自問勤勉有加,不敢稍怠,無奈才量學識皆盡有限,雖多攬盛名,實亦有罪人之嫌,行事難免急功近利,不近人情,今生功過,已不做計較,拼的個晚節(jié)不保,非為我大清,實為我華夏,雖則樞機于我無比信任,今赴黃泉,難免愧對,好在陰陽二世,亦無相關(guān)矣。老夫觀為今之勢,兩粵之亂積蓄已久,朝廷旗綠兵蹙將弱,恐不能驟平,他日蔓延滌蕩也未可知,果真摧枯拉朽亦未嘗不是好事,最怕拉鋸對峙,割據(jù)半邊,烽火不息,億萬百姓再無寧日不說,更恐諸夷虎視眈眈,從中挑撥謀利,使我華夏一統(tǒng)之局淪喪殆盡矣,出現(xiàn)道長所戒之亂局,是時絕無力量再御外辱也,豈非亡國滅種之兆!

  老夫前獲今年名錄,見賢侄未曾登科,想來也非壞事,顧亭林曰:“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老夫為賢侄觀察,雖貌似無關(guān),卻又身在奇局之中矣。賢侄性情平淡,絕非貪鄙之士,卻又身負大志,敢為萬民請命,讀書勤慧,觸類旁通;更有奇遇,貴友道長乃是奇人,可以參化天下,卻視賢侄為至親,傾情點化;別前夜舟,又見你與奇人乃為摯友,此人有經(jīng)國濟邦之學,他日得遇機遇,扶搖直上絕非虛言,奇就奇在,你等均在山野,尚未得君王垂青,自也就無忠逆之慮,只是此人性情略有偏執(zhí),固然志慮忠純,深恐他日為政敵圍困,不過若有賢侄相扶映襯,或可轉(zhuǎn)機。

  慧如賢侄,自懂吾心,他日粵省之變,倘見云散,固是幸事,未嘗不會星火燎原,兩方必將延攬人才,粵兵鋒出,湖湘為必經(jīng)之地,至時當靜觀其變,細查事態(tài)漲消,倘若粵省之徒有劉、朱之杰,當竭力助之,速蕩寰宇,再清諸夷,倘使僅是黃、李之勢,則助大清,速平叛亂,以防外賊窺視,經(jīng)此之后,倘未有失,你二人自成大器,其時莫忘護我百姓,佑我國運也。

  賢侄萬勿以為老夫此語乃為投機取巧,實在此時最憂我族命運,自炎黃聚族,堯舜禹湯而來,未有今日之巨變,必須奇才方可挽回,之前曾想語與吾妹甥,孰料近日觀察其人固有才華,但難比賢侄與令友,性情卻更是偏執(zhí),不足以與托此事,吾手此書,刻意禿筆昏涂,以防有失,恰筆亦甚抖,病已膏肓,一時又恐他人偷看,泄露機宜,反受牽累,是以老夫不愿你我之外有人知曉,他日賢侄非不得已,亦不可與令友談起,只在旁規(guī)勸即可。

  待信晾干,老夫細漆此書,著最信之家丁來訪,并囑其人在信在,絕不許泄露半點,老夫與此丁施有重恩,定不負我,書信送到后,細查封漆,若無閃失,盡可打發(fā)歸鄉(xiāng),已有所交代。賢侄閱畢此書,速化灰燼,天地之間,只我二人知之,倘無奇跡,此時老夫已在黃泉路矣,今后人鬼殊途,何其悲哉!然而畢竟生死有命,賢侄切莫過度凄哀,以家國為重,其余不必多言,前途漫漫,當自珍重。

  知名不具。十月十八日夜。

  鐘麟忙再閱一遍,漸認出果是林公手跡,又查看封漆,絕無盜拆之嫌,遂攜信轉(zhuǎn)至后廚,蒸米灶下正有旺火,將信與信封一并投入火中,直看到盡成灰燼,方覺出自己心跳甚巨,額頭手心皆是汗跡,忙深吸一氣,調(diào)整心緒,片刻才漸平緩。轉(zhuǎn)念想及林公既有此書,恐是兇多吉少,遂來到前廳,詢問來人,來人卻說走時見林公氣色尚好,語氣平穩(wěn),只叮囑送到信后先回福州老宅,鐘麟心緒稍定,安排酒菜,清掃客房,招待來人,是夜輾轉(zhuǎn)難眠,反復(fù)浮現(xiàn)林公所言,四更鼓后方睡過去,次日一早,來人即要回閩,見難以挽留,遂叮囑數(shù)語,資了散銀十兩,送出數(shù)里折回。

  鐘麟于書房坐定,再思林公所寫,確實大大出乎意料,畢竟林公忠君報國之志,天下皆知,雖是慮及國運,但忠臣不事二主,難以遽信,不過又想林公本非凡人,否則何以當?shù)瞄_啟我族耳目之美譽也!忽又念及林公平日穩(wěn)妥,家丁恐難以察覺病勢之重,遂又擔心起來,自己偏居小鎮(zhèn),了無消息來源,遂打定主意,先去問問左宗棠可有眉目。囑咐了妻妾家人,就往柳莊而來。數(shù)日之后方到,通報進去,宗棠正在書房給摯友胡林翼作書,通報說是譚舉人來訪,知是鐘麟,架好毛筆,出來相見,二人近來相交甚密,多有互訪,早已兄弟相稱,也就不多客套,攜手直進了書房,周氏親自奉了茶,自又答謝,二人遂攀談起來。鐘麟不便說來信一事,遂刻意打聽林公近事,宗棠從胡林翼處中知道因今年五月,廣西“拜上帝教”信眾營集金田,與官府為敵,林公奉詔視師,欽差粵西兵事,想必現(xiàn)在已經(jīng)兵至廣西,小小匪事,不至大患。鐘麟見宗棠并未著意,甚是著急,但又無法直言,遂漫道:

  “季兄見笑,愚弟上月忽有一夢,見林公相托大事,實乃不祥之兆,深恐有事,這幾日一直耿耿于懷,今日來擾即為此事,還望季兄多為打聽,以解愚弟之困?!?p>  宗棠見鐘麟出言鄭重,倒也認真起來,遂道:

  “方才恰同胡潤芝作書,既然想得確信,其乃朝廷命官,現(xiàn)方署理貴州思南知府,或許能得快報,思南距此不遠,仔細留意即可?!?p>  二人商定,左宗棠遂在與胡林翼的書信中多問林公消息,并以加急信函費用寄出,料想十天半月當有消息,宗棠見鐘麟氣色不佳,遂留在柳莊暫居,鐘麟因惦念林公消息,未得確信難以釋懷,也就不做客套,住到客房,平日共同讀書辯論,也是樂事,轉(zhuǎn)眼到了十一月二十日,這天二人正在閑談,說起好友郭嵩燾、郭崑燾兄弟周歷湘陰、東山,遇到一處世外桃源,名曰白水洞,山谷錯峰,人跡罕至,遂商定他日如遇兵亂,則一起去其處避禍的事,宗棠又約鐘麟改日一同往游,先做準備等事,忽聽報有請?zhí)麃恚叶∵f入,卻是長沙鄉(xiāng)紳黃冕(字服州,號南坡)邀請左宗棠次日赴長沙宴飲,前番黃南坡曾邀左宗棠為其子授課,并未成行,左公知道其人乃林公舊屬,或有消息,遂決定同鐘麟一同赴宴。

  次日偏晌,二人御馬抵達長沙,剛走近黃南坡寓所,忽聽到有人放聲大哭,忙趕進來,卻見一人頭戴重孝,涕零縱橫,原來南坡公今早剛接信函,林公已于十月十九日病逝廣東普寧行館,南坡公感念林公恩情,在家設(shè)靈遙祭。左宗棠聞言臉色大變,鐘麟也早已猜中八分,但聽見林公去世于十月十九,還是頗為震驚,原來十八日所寫之信果是托付后事,鐘麟忙再默念一遍林公所書,確信一字不漏,暗想自己雖與林公僅是有緣相識,相伴數(shù)月,卻得英雄如此垂青,自然甚為不安,但近日并未慎重思考其托,今日才覺責任不輕,遂立定決心,縱使粉身碎骨,亦要不負英雄遺愿。兩人同在南坡先生處行禮祭拜,見主人已是傷心欲絕,不忍再擾,安慰數(shù)語,即回湘陰而來,一路上兩人內(nèi)心各有萬千思緒,噩耗驟來,自然深為駭痛,以致于久久難以出聲,只相對失語,半晌宗棠方嘆道:

  “想來竟然如此之巧,去年此日,恰你我二人夜謁林公于長沙舟次,當時惟愿林公善保體素,留佐天子,以活百姓,天下之幸,未曾想,今日又同聞捐館之耗,英雄一去,竟成永別,現(xiàn)今海內(nèi)紛亂迭至,失英雄匡扶,天命欲何為也!”

  “弟亦有同感,林公為國為民,不計生死厲害,身受三朝知遇,聲聞霄壤,名徹古今,我輩當視為楷模,繼其遺志,終不寒英雄黃泉之心也?!?p>  “只可惜愚兄三度會試敗北,十數(shù)年來早已無心上進,賢弟年華正好,定要奮求功名,以慰林公矣。”

  鐘麟見左宗棠斷然不會再圖科舉,又想及林公所言靜觀時變之囑,冷靜下來,便欲試探深淺:

  “季兄可知這拜上帝教是何由頭,緣何非要林公抱病親征,乃遭此厄?!?p>  “愚兄所知亦是甚少,不過今上既非要林公欽差,恐怕不是蕞爾小事,愚兄身在柳莊,雖自詡略曉天下,但也僅知此乃兩粵之一邪教,卻與先前之白蓮教、天理教等不同,聽說化自夷人之基督上帝,先由花縣一名洪泉(洪秀全傳訛)者傳出,后有大頭子馮云山在粵西桂平、紫荊山一帶傳播,再后有當?shù)馗缓裰翼f正加入,成為逆首,在金田村團營,烏合數(shù)千人,與官軍為敵,也是官軍無能,竟然屢屢敗績,才有林公抱病之行矣?!?p>  “既是烏合之眾,又不甚多,何以征剿不清?莫非其中有梟桀之輩,以左兄之意,倘若此股勢力坐大,是否會有劉、朱之輩耶?”

  左宗棠略思片刻,道:

  “文卿所言亦有可能,粵西本是蠻荒之地,異族雜姓居多,后廣州口岸興起,人口漸多,當?shù)赝量捅舜讼喑穑E悍盜匪橫行,多有殺人越貨之事,戰(zhàn)力頗強,此間若孕育幾位梟桀之輩,也屬正常,而且官軍本就疲敝久矣,向不能戰(zhàn),故而敗績也屬難免,不過要說到劉、朱之輩,有史以來也不過此二尊,一時恐難遽有,卻也非絕無可能之事?!?p>  “方才聞左兄欲覓桃花源地隱居避禍,是否有待時而動之意乎?”

  鐘麟見宗棠并無刻意回避,遂直問來,左宗棠聞言倒是一怔:

  “愚兄之前并無此意,僅是經(jīng)歷前年水患饑災(zāi),欲覓一避世之地,不過方才賢弟一語,倒使愚兄茅塞頓開,或許乃是天意,賢弟不知,吾師賀蔗農(nóng)(賀熙齡)曾戒曰,勿以小吏庸事枉負終生。遂不輕易許人入幕,如此倒有待時而動之嫌也,不過既是無心為之,亦屬順其自然,只是若傳為流言蜚語,為官府所知,難免有附逆之嫌,恐有不便?!?p>  宗棠因此前與鐘麟交往密切,甚是傾心,竟然毫無顧忌,只是也恐泄露,遂作難色,鐘麟哪會不懂,便接口道:

  “季兄能語出肺腑,愚弟自當舍命相隨?!?p>  鐘麟見宗棠能暢談所欲,大為釋懷,亦堅定決心,終生不負。二人話題復(fù)轉(zhuǎn)至林公事上,又有哀痛,是夜,二人即給林汝舟作書吊唁,并附挽聯(lián),其中左公有聯(lián)曰:

  附公者不皆君子,間公者必是小人,憂國如家,二百余年遺直在;

  廟堂倚之為長城,草野望之若時雨,出師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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