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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霄英雄傳

第四章 眾俊杰把酒洞庭 七文士借詩銘心

羅霄英雄傳 洛東南1 5097 2021-03-27 15:16:57

    道光十九年秋,賀熙齡赴京,途徑九江時,見明月如晝,十分想念愛徒,遂作《舟中懷左季高》,并加注曰:季高近棄詞章,為有用之學(xué),談天下形勢,了如指掌。今錄數(shù)語,以現(xiàn)當(dāng)時左公心境也:

  六朝花月毫端掃,萬里江山眼底橫。

  開口能談天下事,讀書深抱古人情。

  渺渺扁舟天一瞬。極目空清,只覺云根近。片影參差浮復(fù)隱,琉璃凈掛青螺印。此時調(diào)用王夫之的半闕《蝶戀花》來形容艷陽初斜的洞庭湖,當(dāng)是寫得美景于萬一,單說琉璃一句,就要美到極致了。

  畫舫之上,共有十人,除了舫主和一位小廝,其余八人各敘了字庚,于舫蓬中落座,楊慶琛坐了主位,玄陽道長整六十歲,年齡最長,與便衣老者謙讓一番,坐了主客位,那老者名叫陶廷杰,字涵之,乃是二品大員,新由甘肅按察使升任陜西布政使,之前告假回貴州老家拜掃先塋,今番履任,途經(jīng)長沙,特訪好友楊慶琛,因楊慶琛亦將履新,事務(wù)已了,遂相約來巴陵游湖,才發(fā)生之前的事,陶廷杰今年五十三歲,自是坐了副客位置,吳敏樹三十三歲,王褒生三十一歲,依次落座,左宗棠虛歲二十七,雖在輩分上算是譚繼洵的尊長,但此時大家僅按年齡論續(xù),竟不計官職輩分,就和十七歲的譚鐘麟以及十六歲的譚繼洵陪了末座,左宗棠生性豪爽,根本不予計較,眾人剛好圍坐一圈,先品了茶,然后上了酒菜,玄陽道長因是出家人,便在面前擺幾樣素食,以茶代酒,幾次杯盞交錯,話漸漸多起來。

  先是玄陽道長惦記鐘麟欲往長安一帶游歷,如今座上有陜西大員,自然主動介紹,請求照拂,后來聞的道長欲去山東滕州,楊慶琛直嘆緣分,原來其將升調(diào)山東布政使,已聞京報,只待圣旨,不日啟程,遂相約同路伴行,再后來王褒生說自己也要赴山東游覽,便也一道,蓋因其自岳陽樓下茶肆起,幾乎與玄陽道長一直論道,直感覺恨不能請教個幾天幾夜方休,今聽說道長即將離開,甚不甘心,他素來游歷四方,無牽無掛,當(dāng)時便決定也去山東,好與道長談個痛快。左宗棠亦與鄰座的吳敏樹交談起來,他雖然看似粗魯,其實只是性格過于直爽,文采禮道無不精熟,吳敏樹認(rèn)真交談幾句,便知以前過于以貌取人,倒是自己顯得俗庸了,那譚繼洵因為年齡最小,又與業(yè)師同座,話語頗少,但說起話來也是引經(jīng)據(jù)典。說來甚巧,當(dāng)是時,座上八人恰有兩進(jìn)士、三舉人、一隱者,兩少年,兩少年風(fēng)華正茂,前途無量自不必說,這三位舉人,來日一位位極人臣,功業(yè)赫赫,一位終成名士大儒,著作等身,一位先官后隱,參透諸多玄關(guān),但竟都真的終生不為科舉功名奔波,也是奇事。眾人時而慨嘆,時而朗笑,真是一番熱鬧景象。

  陶廷杰和楊慶琛自多談官政諸事,說起當(dāng)前兩廣、閩浙、兩江等地鴉片泛濫的事來,各自憂心,譚鐘麟暗自留意,漸知玄陽道長之前所言果然深有道理,更是欽佩起來,這時兩位大員談的興起,眾人皆定神凝聽,陶廷杰道:

  “據(jù)愚弟所知,這湖廣二省,由林少穆親督,素來痛恨吸食販賣鴉片,應(yīng)該不致有何泛濫之象矣!”

  “涵之兄有所不知,愚弟前年六月始按察湖南,時林少穆署理兩江總督,就常語及諸地鴉片泛濫狀況,臨行之際,特地囑令嚴(yán)防銅船、鹽船私運(yùn)鴉片,這兩年來愚弟剔弊厘奸,整頓營制,雖攜去年少穆總督湖廣之威,無奈廟堂之上,總有掣肘,難盡全力矣!”

  原來楊慶琛與林則徐同為鄭光策的弟子,于閩浙沿海成長,雖然不及林則徐深受當(dāng)今圣上信任,位居高位,但實是林則徐的師兄,因是鄭光策第十位結(jié)業(yè)弟子,林則徐每稱呼必為“雪蕉十兄”(楊慶琛自號絳雪),二人私誼甚厚,又同憂慮國是,便時常書信往來。

  “難道廟堂之上也有看不清鴉片為害殊深之人?還是圣上……”陶廷杰欲言又止,畢竟座上眾人多是初識,也不敢妄言。

  “那倒不是,圣上早即憂心此事,無奈許乃濟(jì)、琦善等人總是從中阻隔,反對從嚴(yán)禁煙,說什么‘鴉片吸食數(shù)十年之久,十八省之大,不可立禁’,說吸食者中有‘忠良后裔、簪纓世胄’、有‘幕友書役’、賢媛、孀婦以及‘農(nóng)工商賈,安分守己之人’,還危言聳聽,說‘閩省海疆,其人習(xí)于械斗,善于打仗,吸食鴉片者尤多,禁煙恐起民憤,毀我大清國本’,真不知道這幫人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照這般下去,不出數(shù)十年,朝廷子民就只剩吞云吐霧,將士兵弁即惟有骨瘦如柴矣,還談什么國本,實在是笑話?!?p>  “聽說黃樹齋(黃爵滋)、龔定庵(龔自珍)、魏良圖(魏源)等還是力主禁煙的,唉,只是這琦善與林少穆素來不和,也不知道這場角力,勝算如何耶?”

  “聽少穆講,上月四月初十日,黃樹齋上‘請嚴(yán)塞漏卮以培國本’折,歷數(shù)每年漏銀數(shù)額,去年僅兩廣已達(dá)三千萬兩,并其它各??冢曷┧那f兩白銀不止,圣上大為震動,已著王公大臣將軍督撫各抒所見,少穆這兩日已經(jīng)撰就了四千余言之奏折,不日將遞呈圣上,力諫圣上獨斷乾坤,罷免許乃濟(jì)等老朽之臣,救我大清于危亡之間也?!?p>  “如此說來,林少穆真是我大清之棟梁,與其同朝,乃吾輩之幸也?!?p>  鐘麟雖默不作聲,聽來卻字字如雷貫耳,方知東南沿海果真有兵革之虞,便數(shù)次不安的望向玄陽道長,欲插話提醒夷人船堅炮利之危害,但見道長微閉雙眸,沉定不語,也就不敢造次,只是內(nèi)心如波浪滔天洶涌不已。

  陶、楊二人正唏噓間,卻聽左宗棠忽然嗚咽著小聲哭了起來,一時大為詫異,雖則眾人多是今日才識得此人,但言行之間已略知其性情豪放,不拘小節(jié),哪曾想如今竟如閨房女子一般哀怨,而且也不知是何原因,只見的如此一個粗壯漢子哭啼,甚是別扭,都強(qiáng)忍笑聲,吳敏樹便問是何緣故,不曾想左宗棠聞言竟放聲嚎啕起來。

  原來左宗棠因心中不甚暢快,貪了數(shù)杯,此時已是微醺,聽得陶、楊二人專談林則徐,便想起自己京城陶然亭葬詩稿的事來,當(dāng)時只因林則徐的柱聯(lián)意境頗為消沉,哪知那柱聯(lián)尚是十八年前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嘉慶二十五年)任上因彈劾時任河南巡撫琦善無能誤民致反被誣陷,憤而辭官之時所題耶?想林公忍辱負(fù)重,重新崛起,終成國家柱石,自己卻無謂傷感,懷才不遇,報國無門,未知一腔抱負(fù)何日方能得償,不覺就失了態(tài)。

  左宗棠也知座上皆非庸輩,哭不多時,便強(qiáng)抑聲音,擦去淚痕,見一周目瞪口呆,忽而破涕為笑,更讓眾人錯愕,就連那沒讀過書的小廝都好奇的停下了行船。左宗棠也不做忸怩,盡吐煩悶,引起陶、楊二人不斷惋惜,王、吳二人卻不斷搖頭,鐘麟倒是對左宗棠極為欽佩,他年紀(jì)雖小,但自幼受父教誨,已經(jīng)懂的韜光養(yǎng)晦,自忖絕做不到左宗棠般磊落豪爽。

  候得左宗棠訴完哀怨,又舉杯自罰,眾人旋又略微輕松起來,陶廷杰便說起西北近年屢有回漢紛爭,回人多次起兵鬧事,雖前有楊遇春,后有玉麟平叛成功,但也只是像這洞庭湖,暫時風(fēng)平浪靜罷了。

  就在此時,不遠(yuǎn)處傳來陣陣漁歌,那歌者聲音雄壯,用詞不多,卻又韻味十足,竟引得眾人緘口細(xì)聽起來,直到歌聲愈飄愈遠(yuǎn),以致若有若無時,眾人方回過神來,都覺美妙,這時王褒生提議吟詩做對,由玄陽道長點評,吳敏樹卻另有想法,道:

  “就著這美景,我輩皆是習(xí)文之人,胡謅幾句詩詞,也不過是附庸風(fēng)雅而已,現(xiàn)在既然有得道高人在此,不如我們吟古人詩詞,來現(xiàn)胸懷,也好承道長點化也。”

  眾人皆叫道好,于是約就一人一句古人關(guān)于洞庭湖岳陽樓的詩句寫來,吩咐舫主取得筆墨宣紙,撤了酒席,由兩位少年先來,卻見譚繼洵也不矯揉,提筆寫下:“青蒲映水疏還密,白鳥翻飛去復(fù)回”,乃是晚唐朱慶馀的名詩《與龐復(fù)言攜手望洞庭》中的句子,字跡英挺秀氣,眾人皆叫好,輪到譚鐘麟,因為惦念東南戰(zhàn)事或開,便想起杜甫于岳陽樓上寫的那句:“君知天下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就寫在了譚繼洵的字旁,功底更勝一籌。下面自然就到了左宗棠,他提筆便寫出:“壯士憤,雄風(fēng)生。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蹦耸抢畎琢鞣艢w來,泛舟洞庭時所做的《臨江王節(jié)士歌》,豪邁之情噴薄而出,王褒生亦寫了李白游洞庭湖寫的名詩“且將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將太白那種醉謫仙的憨態(tài)表露無遺,到了吳敏樹,他與弟子研習(xí)過晚唐洞庭一帶的詩詞,所以就寫了晚唐詩人雍陶的《題君山》中一句:“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陶、楊二位本想推辭,但拗不過盛邀,陶廷杰寫的乃是柳宗元于洞庭湖上寫的送別詩《別舍弟宗一》中的“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楊慶琛則寫的是宋代詞人張孝祥的《西江月》中那一句“波神留我看斜陽,喚起鱗鱗細(xì)浪?!?,眾人待墨跡稍干,一起吟詠起來,當(dāng)真可以揣摩各人的性格,自又一番評述,之后一同圍了玄陽道長,尋求點化。

  于是各個評起,道長行走江湖近五十載,閱人無數(shù),又能參詳時政,此時雖人語繁亂,但也心如止水,當(dāng)然知道什么樣的志向與性格,當(dāng)喜歡何樣的詩詞,便先評了吳敏樹師徒二人,說中吳敏樹無意功名,當(dāng)埋首文史,吳敏樹頻頻點頭,說繼洵雖有業(yè)師風(fēng)范,但自詩中可以現(xiàn)出頗有心志,還說起朱慶馀那句“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的典故,云繼洵將來定可考取功名。對鐘麟,本似親人般看待,自然不便吹噓,就說其過于悲觀,應(yīng)當(dāng)再學(xué)些老莊之道,不可妄言惹禍,鐘麟經(jīng)道長說破心事,也暗暗自勉,說到左宗棠,便勸勉其當(dāng)控制性格,既然科舉功名不顯,就該多學(xué)些兵書戰(zhàn)例,自有大用,宗棠當(dāng)即便問:

  “我朝對漢人幾乎都是八股取士,深究兵事,果能有用?”

  “人各有所長,居士雖是才高八斗,但既然屢失科舉,又不能如南屏先生那般釋懷,卻自有將帥之天資,何不精研擅長,以待時來運(yùn)轉(zhuǎn)耶?”

  “道長所指是我朝將有兵事,以成我用武之地矣?”

  道長便以天機(jī)不可泄露搪塞,他當(dāng)然不能在此暢所欲言,不過宗棠聽了,倒也信心再生,暗下決心回去研習(xí)兵法,再不問八股諸事,對于王褒生,道長自是看穿心事,直言其可能遁出紅塵,只是塵世未了。而對于陶、楊二人,因閱歷官場多年,也不便多說,只是囑陶廷杰晚年須防禍亂,楊慶琛則當(dāng)著書立說等。

  一席話將完,忽然天色驟暗,不一時飄起雨來,洞庭湖瞬時變了景象,那舫主見天色漸晚,離岸已遠(yuǎn),就詢了眾人意見,向岸緩緩駛回,眾人自當(dāng)又紛紛議論起來不表,回到岸邊,雨勢略小,所幸離岳陽樓很近,于是又冒雨來到樓上,欣賞那細(xì)雨綿綿之景象,不多時卻又見夕陽頓現(xiàn),一時間金光閃閃,景色殊美,吳敏樹不由詩興大發(fā),順口吟道:

  萬頃平波晚自涼,漁舟破碎點金光。

  墨山霞色螺洲樹,奇絕樓頭看夕陽。

  眾人叫過好后,又紛紛答謝楊慶琛的宴飲之誼,求其做詩以記之,楊慶琛也不推辭,略作沉思,便吟道:

  不辨云鄉(xiāng)與水鄉(xiāng),茫茫巨浸接長江。

  胸中清氣吞云夢,天下奇觀到岳陽。

  萬派波濤瀉霄漢,九峰煙雨繪衡湘。

  頻年結(jié)愿今粗了,百尺樓頭放眼狂。

  眾人細(xì)品當(dāng)時風(fēng)光心境,自又一番贊嘆,此時雨已全停,眾人便互相告辭起來,陶廷杰說公務(wù)在身,第二天即起身回陜,自提醒鐘麟至長安時定要相會,楊慶琛也與玄陽道長及王褒生約好赴山東日程,吳敏樹想起自己最初本是約王褒生宴飲,不曾想半日下來竟成了別人之座上客,同王褒生竟沒說幾句,見玄陽道長他們還有幾日才啟程,于是再邀至住處長談,左宗棠卻獨與兩位少年攀談一番,約好來日再會,其余閑言不再一一細(xì)表。

  當(dāng)日回到客店,天色已晚,玄陽道長漱洗完畢,卻有些不放心,又來叮囑鐘麟不可對別人談?wù)撟约赫f過的天下大勢,以免惹禍上身,鐘麟自知今日見眾人才情洋溢,使自己多了幾分欲要賣弄之意,若不是見得道長沉穩(wěn),真可能要說出冒失之話來,相比而言,那譚繼洵雖年輕一歲,倒似更比自己沉穩(wěn)矣。二人又約略說了一會兒方才各自休息。

  因玄陽道長日程已定,鐘麟知道今番一別,一年半載恐怕都不能相見,執(zhí)意要挨到道長啟程,送了一段,道長自又囑咐一番方才別過。

  這譚鐘麟檢點行資,卻已將出門時帶的碎銀子、制錢等花的所剩無幾,只留下岳父贈與的十兩紋銀尚未動封,心憂何以為繼,忽然想起岳陽樓旁甚多代寫書信之人,便也去嘗試,頭一日,寥寥問津之人,但次日便有不少人前來請鐘麟代筆,卻原來是他頭天寫的字在附近傳播開去,的確功力深厚,就有人慕名而來了,鐘麟倒也不貪,既知可以賣字為生,自就不懼前路遙遠(yuǎn),于是便收拾行裝,離湖南遠(yuǎn)游而去。

  一路沿長江逆流而上,到了荊州,又轉(zhuǎn)正北,經(jīng)襄樊至洛陽,折向西行,直奔關(guān)中而來,一路上盤桓流連,吊訪名跡,乃至鬻文賣字,住店用餐,不必細(xì)述,不覺已是冬去春來,這日就過了潼關(guān),進(jìn)入陜西境內(nèi)。路上省吃儉用,算來岳父贈與的十兩紋銀竟絲毫未動,又?jǐn)?shù)日,登臨華山之巔,來到朝陽峰,看到數(shù)千年來無數(shù)文人墨客刻勒之詩句,想起幾日前在華陰為別人謄寫的龔自珍新傳來的一首七絕:

  九州生氣恃風(fēng)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原來這些時日來,朝廷已經(jīng)決心嚴(yán)禁鴉片,于去年秋降職許乃濟(jì),任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入廣州協(xié)同兩廣總督鄧延楨籌劃禁煙事項,朝廷中黃、龔、魏等主張禁煙者一時意氣風(fēng)發(fā),龔自珍寫了這首七絕來銘志,很快傳播開來。此時鐘麟登臨絕頂,心中豪氣頓生,磅礴而開,近一年來居無定所,風(fēng)餐露宿之艱辛,以及痛喪嚴(yán)父之哀思一掃而空,譚鐘麟暗自立誓,定當(dāng)出人頭地,建功立業(yè),不負(fù)父親厚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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