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川恒客棧之后,君姒好像是收到了誰的邀約,直奔城東而去。
戌時的時候,天也已經(jīng)慢慢黑了下來。
晚上的即墨城似乎要比白日更熱鬧一些,白日里看不到的景象,到了晚上倒是更有一番風味之感。
其間路過一個名為“盧月”的酒莊,她到也是提起了興趣,直奔酒莊而去。
老板見了是君姒,似乎也是懂了她來的意義。
“林小姐在后院等您呢。”
微微點頭示意,再觀察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有尾巴跟上來,確認安全之后,她才會往后院的方向而去。
后院的山亭石墩,一位身著鵝黃色衣袍的女子托著頭坐在那里,側(cè)臉下頜線輪廓分明,微微翹卷的睫毛,輕輕一眨,倒是更顯眼睛的靈動。
皮膚也是白皙,一看就是誰家的大小姐。
林家小姐,林密。
轉(zhuǎn)頭見了君姒過來,她起身恭迎著。
不過看著君姒一身男妝的打扮,那姑娘的眼神和表情倒是透露出了奇怪的感覺,似乎是不太喜歡君姒穿男裝的樣子。
“我說你堂堂公主殿下,整天穿著男人的衣服在即墨城亂晃什么?!?p> 所有的人對于她遠離朝堂的事情,皆不理解。
好好的公主不當,偏偏要去闖蕩江湖,何必呢。
她沒有說話,直接過來坐下,看到桌上有她愛喝的青梅引,也是毫不吝嗇的倒了一杯一口飲下。
林密也是無奈,見她沒有說話,自己也沒有再多說一句。
“穿著女人的衣服,萬一被認出來了又得躲躲藏藏的,多麻煩啊?!闭Z氣輕狂,似有些張揚。
那人伏在桌面上,靠近她又說道,“那你就不能回去好好待著?”
好好待著?!
君姒聽了這句話,眼神之中倒是沒有了情感似的,目光落在那人的身上片刻,然后又落在了別處。
好似回去這個事情在她眼里,已經(jīng)是無法言說的了。
飲完這杯中的酒之后,她在問到,“幫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么。”
林密嘆氣,看她這副逃避的樣子,也是有些無奈。
將桌上的文書推到她的面前,一邊翻開,一邊解釋道,
“岸芷汀蘭的鑰匙就是絳朱旻玉,律真國璽的圖案跟絳朱旻玉上的的的確確是一模一樣的,也就是說,你有了旻玉,就相當于有了國璽,也有了岸芷汀蘭的寶藏?!?p> “岸芷汀蘭我倒是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律真國璽?!?p> 岸芷汀蘭只不過是寶藏的名義存放在皇陵的金銀財寶和文書典籍而已,這些東西對她而言吸引力不大。她想要的,是一整塊絳朱旻玉,是能夠代替如今朝堂璽印的律真國璽——那可是瑯赫帝留下來的。
有了這個東西,誰還敢撼動那個位置呢。
也不知道她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誰。
“聽說,陛下也在找旻玉?!?p> 林密小心翼翼的說著,生怕又惹到君姒不開心了。
畢竟這姐弟倆的脾氣一個比一個古怪,都不清楚他們二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好好的親緣血脈,非要鬧到這個地步。
君姒沒有說話,只是點頭示意了一下。
林密見她無動于衷,又說道,“你真的要跟陛下反目么?”
長公主跟陛下反目,當朝會是一個什么局面,他們心里都清楚的很。
本來帝位就是君姒讓給君妟的,這個心結(jié)一直揪在君妟的心里,所以這么多年他的不滿,只能發(fā)泄在擁立君姒的那些朝臣之上。
盡管生殺肆意,可君妟還是能夠希望姐姐回來。
哪怕他親手把姐姐鎖在身邊,也不希望君姒再遠離他的視線了。
這樣極端而又可怖的心里,君姒有怎么可能會接受呢。
“我只問我的江湖,找我想找的東西,從來都不干涉他,何來反目一說?!彼湫χ?,滿不在乎的說道。
林密不以為意,了然反駁,“你找的東西是什么,你我都清楚......你覺得陛下會讓你安然找到么?”
傳國玉璽這個東西,誰找到誰就有了生殺的權(quán)利,君妟怎么可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權(quán)利從手里溜走呢。
就算是國政動蕩,他也不希望這東西落在姐姐的手上。
這次讓手底下的人跟駱出野聯(lián)系,無非就是想憑著江湖勢力阻止君姒的行動,然后在憑借朝廷這么多人的勸阻,讓她自己能夠心甘情愿的回來。
不過君妟,未免太小看她這個姐姐了。
君姒倒酒的動作停滯,她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本就身陷囹吾,怎么都逃不掉君妟的眼線,盡管這四年在外漂泊浮沉,但也只是因為君妟沒有下狠手罷了。
林密見她眼神漂泊不定,又說道,
“陛下已經(jīng)開始有所行動了,涉入江湖只是第一步,駱出野的出面,就是為了阻止這么多年以來對你的放任......琬琰,你真的得好好想一想了?!?p> 陛下為了她,不惜與江湖的勢力合作,為了引她出面,也不惜造成江湖動亂,這么大的代價,她可承擔不起。
從坐上皇位的信任,到一步步的猜忌,再到現(xiàn)在這樣的局面,君姒也不一定是沒有責任的。
“這一步太難,也或許,走不下去吧。”
“以一敵百你尚可拼一拼,若遇上的是整個御林軍呢,你覺得你還能安然無恙的逃離這座皇城么?”
哪怕鎮(zhèn)軍大將軍是站在她這邊的,可大勢所趨之下,誰也會為了自己的后路打算。
君姒眉頭微微緊蹙,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跟自家的御林軍動起手來,怎么也還是不一樣的,吐了一口氣,緩緩說道,
“皇城必然是不可能回去了,束縛太深,踏出去太難。”
今天的局面,不過都是姐弟二人心里的執(zhí)拗罷了,親緣之下,又何須如此呢。
但帝王之家,又何來親緣一說?
就像祈轅帝與襄王的那一戰(zhàn),何嘗又不是親情血脈下被動驅(qū)使呢——這一步太難,而他們也無法走出那一步了。
“走不出去,是因為怕么?”
怕?
君姒仰著頭,閉著眼睛,感受清風吹過的舒適,也是好久沒有這么抬頭看看天了,曾經(jīng)永遠的四角高樓,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廣袤了。
她怕?
怕什么呢?
“這么多年,我送過去的女人數(shù)不勝數(shù),他除了給我面子留下華逸云之外,剩下的大多都不在宮里了......他能忍住他心里的欲望,我倒也是謝天謝地了?!?p> 遠離宮闈,怕也不是只有那一個原因吧。
傳聞聽說敬康帝選妃的時候,偏偏看看上了她,這兩人是那么的相似......后來頤安長公主為了逃避敬康帝的異端想法,送了不少女人去他身邊。
畢竟是長公主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沒了父母依靠,只有依靠自己的姐姐,能有這樣的想法,必然也只是因為不想失去罷了。
“浮沉漂泊的,你也不說回去看看,我見你一面還得這么遮遮掩掩的?!绷置芤荒槈男Γ^看著她。
“我現(xiàn)在回去,等于找死。”
當時光重疊在一棵樹上的時候,舊枝葉團團如蓋,新條從其向上引申,新與舊、往昔與現(xiàn)在,并非都是敵對狀態(tài),它們在時光行程中互相辨認,最后依歸。
“你堂堂長公主,在外漂泊、深入江湖,就算陛下不說,朝中的大臣總也會有參你一本的時候,到時候萬一弄得....”
到時候弄得比比對立,可就不太好了。
君姒也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現(xiàn)在朝中的一半大臣都不希望她重新回到朝堂的政局當中。哪怕祭祀大典,止淵閣國師刻意提醒,可那些擁護君妟的人,依舊是不希望君姒回來掌權(quán)。
....寧愿這個女人陷入江湖、最好困死在江湖。
人都是有私心的,當所有的私心都一樣時,就沒有什么對立和相互了。
“有的人巴不得我不回去呢,皇權(quán)只有一個,誰會希望兩個人分呢?!彼硨χ置?,目光落在院子那棵高大繁茂的樹上。
大臣如是,君妟亦如是。
從小到大,人人羨慕她是帝王家的小公主、人人羨慕她生來榮華富貴、人人羨慕她有父皇和母后的寵愛,可誰又知道,從小到大她的每一天不過都是在跟命運做糾纏呢。
走錯一步,萬丈深淵。
多少雙眼睛盯著她,又有多少把刀指著她。
一個九歲的孩子,失去父母、國朝兵變的同時,還得時刻提防藩王的心思和西荒的謀亂,靠一己之力撐起一整個家國,不是隨便說說就能做出來的。
她所經(jīng)歷的,要比別人多很多。
可誰又曾想,走到現(xiàn)在,畏懼她權(quán)力大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
那些打著“若不置她于死地,便穩(wěn)固不了大朔皇權(quán)”的道理?
荒謬至極——
“陛下其實就念著你,要是回去低個頭認個錯,也不是什么大事?!?p> 有些東西,林密不懂,她沒有親身經(jīng)歷,也不會感同身受。
現(xiàn)在的狀況,卻不是誰低頭認錯那么簡單了。
君姒嘆了嘆氣,又倒了一杯酒在面前,然后緩緩吐出一句話來,“從我殺了閔恩開始,他就已經(jīng)不信任我了,公主府也不過是他想要囚禁我的牢籠罷了。我從不覺得是我錯,所以我也不會低頭?!?p> 她的脾氣,還是一如往常的倔。
小皇帝身邊有他信任的掌監(jiān)大家,而閔恩便是其中之一,她那般浩然聲勢的砍了閔恩的頭,豈不就是再挑釁皇帝的威嚴么。
姐弟二人,怕是都不會因為自己的言行而低頭認錯的吧,明爭暗斗開始了,就無法在收回去了。
不過君姒也是一副不怎么在意這件事情的樣子,四年之間,多少親近的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白景平都不止勸過她一兩次,可最后她的選擇,仍舊是從一而終、沒有改變。
既然選擇了不回去,也就不會擔心君妟做的那些事情。
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情讓她有所顧慮了。
孑然一身的來,也會孑然一身的走。
林密見她的話如此決絕,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來勸了。
這么多年,她秘密跟君姒見面多次,將君姒想要知道的消息一一打聽清楚。林家的男丁只有她哥哥一個人,雖然哥哥是朝廷侍郎,但林家本就出身于江湖,而她自己也不得不處在江湖、朝廷兩邊游走。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不說出來,只是不想得到別人的可憐罷了。
看著林密放在桌上信箋,君姒撩撥了其中隨便一封,但是她的思緒,好像并不在這些書信上面,緩緩抬起頭,又問:
“白駝山莊的羽衣殺手,你可有所耳聞?”
容澈他們離開即墨也有些時間了,不知道怎么的,君姒總有些覺得反常。
“羽衣殺手是白駝山的頂級殺手,絕殺兩位,是葉韶青和圖諳。葉韶青善易容和制毒,一般都不怎么出現(xiàn),除非白駝山真的有什么必要的事情。”
許是酒喝得真的有些累,君姒一手撐著頭,慵懶的往著那棵樹,悠閑的聽林密說著,
“圖諳是白駝山從小用藥物養(yǎng)大的,善近身搏術(shù),聲音.....有如女色?!闭f此,只覺得這樣的特點有些怪異,林密蹙了蹙眉,緊接著又說,“天殺十二位,江湖上稱他們?yōu)槭y翼,通常都是一起出任務(wù)的。”
作為江湖武林的一大反派,白駝山暗衛(wèi)殺手的等級分化,還是有些明確的。
“我看你不接百曉生的擔子,倒是可惜了些啊。”
林密的姑姑林沅善,便是百曉生的傳人。
提到這里,林密倒是暗暗的低下了頭,似乎對這個稱呼,有些敏感。
“姑姑倒是有心教我,只是我不想?!?p> 江湖又何嘗不是久久深淵呢,要只是在草岸走走,倒也還好,若真的卷進這個不知是什么顏色的染缸來,最后也是無法脫身了。
君姒也沒有刻意在說起這件事情,還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信箋上,這段時間她問的事情,好像這些信箋里面都有她想要的答案。
包括絳朱旻玉!
包括恭王!
包括襄王之子,君思彧!
看到其中一封,君姒的眉頭微微緊蹙,有幾行文字直接透露說:剩下半塊絳朱旻玉的圖紙在祁西燁剎閣主郁塵的手里,君思彧常常出現(xiàn)的地方也是祁西,而君思彧最后一次見面的人,則是恭王君爍的兒子,君曜。
怎么感覺所有的事情都像是一個巧合的感覺呢?
一個遠在冀州的世子,一個被禁足在青州的罪臣之后,怎么會這么湊巧。
從她花朝遇上容澈開始,她就總覺得自己的下一步被人操控,好像所有事情的終端都有跡可循,任何事情都來得輕而易舉。
不得不深思。
只是君姒現(xiàn)在急于找到完整的絳朱旻玉,所以懷疑也只是懷疑,已經(jīng)是無心確認事情的真假了。
反正即墨城是待不下去了,倒也不妨去祁西看看消息。
一邊整理細看那些信箋,另一邊還時不時用手摸摸白玉簫上的玉,好像那玉的手感還不錯,摸起來還挺舒服的。
林密原本是沒看見的,只是覺得君姒對自己的玉簫向來珍惜,也不會隨隨便便將一個配件掛在簫上的,看到那個羊脂玉的時候,倒也有些好奇。
“怎么之前沒見過這塊玉啊,玉的品種你也見得多了,哪兒得來的寶貝,能讓我的長公主喜歡啊?!?p> 君姒倒是有些臉紅,微微笑著,拿起那快玉一邊打量一邊說道,
“一個人輸給我的罷了,不是什么寶貝啦?!?p> 誰知道林密像一個看戲的小孩子一樣,湊了上來繼續(xù)問道,“誰輸給你的?。炕ǔ?jié)之前見你都還沒有,這兩天就有了?”
林密傲嬌的笑容好似調(diào)侃君姒,能掛在白玉簫上,必然也是她自己真心喜歡的吧,“這羊脂玉的質(zhì)地稀有的很,別不是人家把傳家寶輸給你了?”
她的打趣倒是更讓君姒臉紅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隱鳶也是江湖有名的神兵了,能成為隱鳶的劍穗,說不定還真是他們?nèi)菁业膫骷抑锇伞?p> “行啦,別跟我開玩笑了,趕緊說正事了?!?p> “哎呀呀,這就害羞啦......是小姑娘輸給你的,還是哪個男人輸給你的?”
君姒虛著眼睛再轉(zhuǎn)頭看向林密,林密一臉發(fā)現(xiàn)大事情的表情,還真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求證似的。
也是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