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南廠大議事廳的椅子上,盤著腿喝著茶,等著肖不修他們回來。肖小三說我可以先回去東廂房躺一會兒,那間房沒有人。我想了想也不合適,萬一他們回來沒看到我,或者知道我去睡覺了,也挺不合適的。本身我就是個特別的人,最好也不要這么特別。
我也順了順發(fā)生的事情,大致有了個脈絡(luò)。基本上就是兩位大師論道,然后吃了碗面,死掉了。同時還有弟子以及洗完的太監(jiān)們?;旧纤酪蚨际浅粤嗣婊蛘吆兔嬗嘘P(guān)的?;勰苄『蜕腥绻槐恍げ恍尢咚溃蠹s也就是中毒死掉了。做素面的智空目前還昏迷不醒,估計(jì)也是中毒了。
那么,問題來了,是誰下的毒?意欲何為?
一般看事情的走向,被懷疑地對象通常是受益者?,F(xiàn)在看起來,沒有人是受益者,更多的人是害怕此事會引發(fā)兩國交戰(zhàn)。畢竟,死的也都是有聲望的宗教領(lǐng)袖。說起來,大月國還吃虧呢,一下子死了小十人,而回鶻只死了一個。
可是,這事情就變得非常諷刺。明明是佛渡慈悲,結(jié)果卻都化成了殤。令人唏噓感嘆,世間無常。
暫時沒有過多的資料,也無從判斷,我只好繼續(xù)等他們回來。終于三更天敲邦時,肖不修一臉疲倦地回來了。有侍衛(wèi)給他準(zhǔn)備的吃食,他看了一眼強(qiáng)撐著睡眼的我,說了一句:“回去睡吧,明日再議?!?p> “不不,我就問一句話?!蔽疫€是努力睜睜眼睛,對他說:“回鶻這位大師沒有隨從么?”
“沒有,向來獨(dú)來獨(dú)往,連個沙彌都不曾有?!?p> “他在使團(tuán)里承擔(dān)了什么職責(zé)?”
“你這是第二個問題?!毙げ恍逓槭裁纯雌饋砜偸遣桓吲d呢,口氣特別不好。
“如果不是國家秘密,就告訴我唄。”我開始耍賴。
“其實(shí)他并非使團(tuán)的正式官員,只是和使團(tuán)順路一起來了大月國。和使團(tuán)里一位文書翻譯官員相熟,就一并算進(jìn)了使團(tuán)里,住了下來。在回鶻,雖然也是有名望的僧人,但據(jù)說之前是商人,因?yàn)槭裁醋児什抛隽松?。具體是什么情況,還沒有打聽清楚?!?p> “所以,即便是他死了,也不會引發(fā)戰(zhàn)爭?”
“應(yīng)該是的?!毙げ恍拮讼聛恚攘艘槐瓱岵?,若有所思?!拔乙仓皇呛闷妫佞X并非注重宗教,更不看重僧侶。所以,當(dāng)時他在使團(tuán)里,我還覺得有些奇怪?,F(xiàn)在,人死了,就不容易知曉其中的緣由了?!?p> “和他相熟的人呢?來了么?”
“來了,說要將尸身抬走。我暫時扣下來了,明日天亮之后再說?!?p> “使團(tuán)的什么人?”
“那位文書,說是自己的朋友,看起來也挺傷心的。我讓他先回去了,明日再過來?!毙げ恍薜哪樕铣霈F(xiàn)了疲倦的神色。據(jù)說他剛剛從南方歸來,連南廠的門都沒進(jìn),衣服也沒換,就進(jìn)宮處理這個事情了。的確也是很累了,我?guī)退值沽艘槐琛?p> “我能再問最后一個問題么?”
“李小蠻,你有完沒完?”肖不修大約真的是惱了,我趕緊往門邊上挪了挪。
“我就是想知道,您為什么把玉簪給我?挺貴的,不怕我把它賣了換肉吃么?”
“滾!”肖不修居然拿杯子丟我,幸好我跑得快,沒有被砸到。聽見聲音的肖小三和肖小五都跑了進(jìn)來,看到一地的碎片和正在皺眉扶額的肖不修,都沒敢說話。
“內(nèi)個,我圓潤地走了,明見哈?!蔽亿s緊跑回了東廂房,緊緊關(guān)上房門,再也不敢吱聲。我居然惹怒了肖大人,簡直是不要命了。不過,我的確是挺疑惑的,這么一根玉簪很貴,我第一次換上南廠制服的時候,就給了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那我頂著“肖小七”的名字,是不是也有另外一個故事呢?
果然,全都是故事,全都是秘密,全都是不能問不能說。真心不如我在冷宮里安靜自由,還有一日三餐的幸福。
合衣躺在床榻上時,居然聞到了一股茉莉花香。不是從我衣服上傳出來的,是從被子里傳過來的。肖不修居然這么細(xì)心,知道我喜歡這個味道。真心挺可怕的人,以后更要小心應(yīng)對。睡下去的時候并不安穩(wěn),居然還開始做夢。
一個頭戴紅花的女人,看不清楚面龐,但一會兒在深山里,一會在湖泊中,一會又在大道上,還出現(xiàn)在庭院里,但我潛意識里覺得她一定是美人,似乎在念念有詞,但不知道說的什么??珊髞砭涂吹剿氖种冈诹餮蔚未鸫瘐r紅的血,令人觸目驚心。我有點(diǎn)怕了,想逃走。但跌跌撞撞根本就不遠(yuǎn),回頭看,她模糊的臉上似乎有淚痕。我干脆就沖她大喊:“萬法歸宗,你何必追我?去尋你的斷腸人!”
她哭哭啼啼地說:“還不是因?yàn)槟悖∵€不是因?yàn)槟?!?p> “你大爺?shù)?,我什么都沒干!”一生氣,我在市井里學(xué)的臟話都冒了出來,也直接揮出手去,想打這個女人。但似乎被鉗制住了,還有個男人在喊:“李小蠻,醒醒!”力氣很大,聲音也很大,我一下子便驚醒了。
大口喘著氣,猛然睜開眼睛,肖不修和肖小五的臉就在我的眼前,肖不修還緊緊抓住我的手,他俊美的臉上居然有一道血痕。我有點(diǎn)暈眩,又把眼睛閉上了。但肖不修又在吼我:“李小蠻,睜眼!”
我只好睜開眼,看著他。他問我:“你知道我是誰么?”
“肖大人?!蔽一卮鸬溃曇艟尤挥悬c(diǎn)沙啞。奇怪,我怎么了?我又眨了眨眼睛,看著肖不修,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全是血絲。
“這應(yīng)該算是醒了吧?”肖小五在邊上問道。
“嗯哼,應(yīng)該是的?!毙げ恍薹砰_我的手。
“我怎么了?天亮了?”我左右看了看,發(fā)現(xiàn)我還是在東廂房的床上,外面的天色還是黑的。
“還沒亮,被你嚇?biāo)懒?。”肖小五說道,“可能是你剛睡下,就連聲尖叫,我們以為出了什么事情,就趕緊過來看看。結(jié)果你滿臉通紅,手腳亂舞,跟剛才那個慧能小和尚一樣。還一掌揮了出去,把肖大人的臉都撓出血了……”
呃,慘了,居然是我干的。我立刻想要起身給他賠禮,可能動作有點(diǎn)大,肖不修又一把抓住我的手,厲聲問:“還沒醒?”
“醒了醒了,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趕緊求饒,不敢再動。
“你這不是夢魘,應(yīng)該也是中毒了。但癥狀要輕很多,并且延緩發(fā)作,應(yīng)該無大礙。一會多喝點(diǎn)水,多去幾次茅廁,應(yīng)該就能排毒了?!毙げ恍匏砷_我的手,站起了身。“你何時中的毒?為啥才發(fā)作?”
想想的確有問題,我提前回來好長一段時間了,并且也沒有接觸到那碗素面。最有可能的時間就是慧能小和尚和我說話的時候,“慧能小和尚吐的時候,我在他旁邊。”
“所以,你有可能沾染到了嘔吐物。我檢驗(yàn)過了,這是一種奇毒,沾染了花朵之后,容易讓人產(chǎn)生幻覺。所以,應(yīng)該是所有的死者在死之前都經(jīng)歷過幻夢。你中毒比較淺,剛才就是幻夢中,多喝水就無礙了?;勰苤卸具^深,即便解毒,對腦子也有損害,不見得能真正清醒?!?p> “所以,我有后遺癥么?我會傻么?”
“你現(xiàn)在就很聰明么?”肖不修反問我。
“至少不算特別傻吧。”我略略擔(dān)心了一下,但想想自己既然能夠清醒過來,應(yīng)該也沒什么大事。肖小五拿了一壺涼茶遞給我,我趕緊接過來,一滴都沒剩,直接喝完了。的確是挺難受的,頭有些脹痛?!皩?!茉莉花香!”
“嗯?”肖不修看著我,總有種看傻子的感覺。
“有沒有一種毒物,如果沾染上未必致命,但是就像是有個藥引子,用了這個才會令這種東西毒發(fā)。比如,吃了柿子,就不能吃雞蛋,否則會肚子疼,腹瀉。所以,我中毒和慧能中毒的藥引子都是這茉莉花香。因?yàn)槲乙路嫌羞@個味道,慧能本來沒什么大事情,但因?yàn)槁劦搅宋业倪@個味道,結(jié)果就毒發(fā)……”
“的確有這個可能。你這被子也特別熏了茉莉花香,本來僅僅是為了安穩(wěn)睡眠,現(xiàn)在反倒成了毒物藥引子。那么,這也縮小了排查范圍,這個毒,就是與茉莉花香有關(guān)。”肖不修推論了一下,就立刻讓肖小五去安排找人去查。我兩坐在屋里,燭火有些搖曳,我看到他臉上的那道血痕,有點(diǎn)過意不去。
“肖大人啊,對不起?!?p> “嗯?”他這語氣還是挺欠揍的。
“您的臉上被我抓上了,要不要上點(diǎn)藥呢?萬一紅腫了,或者中毒了,就不好了。”我比劃著,但他無動于衷?!盁o妨,就這樣吧。你還有什么能想起來的?比如你剛才的幻夢是什么?為何一直在喊?”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有個女人一直在追我,渾身血淋淋的。然后說是因?yàn)槲遥磺惺虑槎家驗(yàn)槲?。是就一路跑,然后還跟她打起來了……”我偷偷又看了一眼那抓痕,還真的挺明顯的,不知道明天他這張俊臉被別人看到之后,會不會產(chǎn)生什么聯(lián)想。
“說出來就不害怕了?!毙げ恍薇砬榈?,“行了,還未曾天亮,你再睡一會。明日我們?nèi)ゲ貢w再去看看,也許會有什么發(fā)現(xiàn)。有事情,你就喊我們。”
“嗯嗯?!毕氡貏偛盼业膲趑|喊出了聲,才把肖不修給招進(jìn)來的。
“還有,以后睡覺要鎖門?!?p> “啥?”
“你這東廂房雖說沒人來,但你一個女孩子睡覺的時候也應(yīng)該鎖門吧?”
“???”
“啊什么啊,你就不知道鎖門么?”
“忘記了,我們冷宮的門都沒有鎖,也沒人來……”
“明日讓人去冷宮把門上都裝鎖,以后記得鎖門?!?p> “那我要是鎖門了,您不就進(jìn)不來了么?”咦,這話怎么說得這么曖昧。我偷眼看了他一下,幸好他沒有什么反應(yīng)。
“緊急情況下,大不了踢壞。但是,鎖門是必要的,記住?!?p> “好的好的?!蔽亿s緊點(diǎn)頭,肖不修這才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發(fā)呆,這不到一日的時間就死了這么多人,心里還是感覺有些別扭?;佞X的大師不認(rèn)得,但白馬寺的虛懷大師我是曾經(jīng)見過并且說過話的。在我去蹭素面吃的時候,虛懷大師坐在我旁邊,問我:“美人為何被稱為紅妝女?”
“因?yàn)槊廊硕际羌俚难?,不過是幻象而已?!蔽乙贿叧砸贿呎f,“您看玉卿樓里的姑娘其實(shí)都不好看,但是描眉弄眼,穿上綾羅綢緞之后都美得跟天仙一樣。所以,美人為何被稱為紅妝女,還不是因?yàn)橐昧馊ゴ虬?,撲一臉的紅妝才好看?!?p> “你這孩子倒是歪理一堆。那我再考考你,你若對的上來,可以在寺里吃一個月的素面。”虛懷大師果然是閑的難受,跟我一個小叫花子閑扯。“它似美人,它似蝶影。后面可以對什么?”
“它似美景,它似蝶徑?!蔽页聊缭诿朗忱锊荒茏园?,都懶得去想。
“為何?”
“美人和美景都是虛假的,蝶影只出現(xiàn)在路上,花路之中?!?p> “果然如此!”虛懷仿佛是恍然大悟一般,“題為何?”
“無歸途?!?p> “為何?”
“美人美景終將不見,蝶已成影,那代表早已經(jīng)成為枯骨。都這樣了,還能回來?”
“原來如此?!碧搼汛髱煻ǘǖ目粗遥路鹞虻搅耸裁?。我趕緊說:“一個月素面,不許少。”
“嗯,直接去找智空師弟,隨便吃,想吃就吃?!碧搼汛髱熜Φ?,“你是有緣人,解答了我的疑惑。”
“那我可不敢,有飯吃就好了。”
“小施主,為何流落街頭呢?”
“被我?guī)煾岗s出來了。”
“你做了什么?”
“我給師父介紹了幾個男人相親……師父就生氣了?!?p> “哈哈哈,果然是要被趕出來的。”虛懷大師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笑著說:“看小施主一臉福氣,將會有一番造化的。但愿小施主記得:滿庭花,莫迷失?!?p> 聊完這些,我在智空那里只吃了三天的面,就被前宰相李山弄進(jìn)宮里來了,的確是有了另外一番造化。想想虛懷大師那天還笑得暢快,忽然覺得心里有些難過。不知他是幻夢,還是我是幻夢,佛指向的無歸途,千張萬序,終究不過是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