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縮著,在后排座位躺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姐姐的短信,仿佛身體里獲得了無窮無盡的什么神奇的力量一般。
間質性肺炎這種病,總是令人很容易犯困,眼皮不知不覺間落下來。大約肺功能下降,工作起來有些吃力,身體容易疲憊,因此才需要更多的睡眠吧。我不知道這些專業(yè)知識。只是身體是最誠實的,它需要做什么,它自己十分清楚。
今天,一起考公的伙伴們建立的考試群里,討論的最多的,是統計局招聘兩個人,為全額事業(yè)編制。吃財政,需本地戶籍,相關專業(yè)。主要考行政能力測試、申論和相關的專業(yè)知識,一共三科。前兩科占總成績的百分之七十,最后一科占百分之三十。
第二個討論最多的,是李駿閃婚。
他與農業(yè)局的一個事業(yè)編制大齡單身女青年,以極快的速度領了結婚證。二人以女方的住房公積金貸款買了可拎包入住的現房,一起湊了首付,將在房產證上寫上二人的名字。約定房貸一起還。李駿給女方的彩禮付了十萬,女方家里以一輛八萬八的新車作為嫁妝。
李駿的前女友雯雯,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以風一般的速度與培訓機構老板的兒子確立了戀愛關系。訂了婚,訂了酒席,拍完了婚紗照。房子、車子都是全款。
二人在一起未必會幸福,跟別的人在一起也未必會不幸福。他們娶了合適,嫁了合適,可能無關愛情。合適不合適也很難界定,全在個人。在細水長流、朝夕相伴的日子中,又未必不會日久生情。這情是愛情,或親情,實際上也無關緊要。反正,種種千絲萬縷的關系,會在婚姻里生根、發(fā)芽、生長、交融在一起,難以輕易剝離。
我沒頭沒腦的打了一句:也好,祝各自過得好吧。
又刪掉,沒發(fā)到群里,將群消息提醒設置為不打擾模式。清除掉群聊天內容。別人的生活,我又有什么資格說什么呢。
郝閱打電話來問我,能不能見個面,一起在沙縣小吃吃個飯,她想和我敘敘舊。那是以前我們三個經常一起吃飯的地方。事到如今,我們三個還有什么可以敘的呢?慘烈的前塵往事?分崩離析的結局?況且水尚流已逝去。即使他仍在,亦相對無言。
“不去,沒時間,以后不用聯系了?!蔽业恼f。
掛完電話,姐夫在后視鏡里給了我個贊的眼神。
對于一個時間有限的人來說,可不是沒有時間可以去浪費了嘛。一切都緊著珍貴的人和事來,時間越發(fā)奢侈起來。剩下的生命,我想用心去細細觸摸每一寸時間的紋理。也不是火急火燎、急頭白臉那種,只注重效率不注重質量,那樣沒什么意思。遵照著自己的心,寵愛著自己的心,按照姐姐說的,去見想見的人,去做想做的事,按照舒服的節(jié)奏進行。
睡的迷迷糊糊的,我隱約聽到姐夫戴著耳機,在低聲講電話。
“你好,王醫(yī)生,我想問一下,楊小柔的配型結果出來了嗎?”
王醫(yī)生從前是我母親的主治醫(yī)生,現在是我的主治醫(yī)生。楊小柔是我姐姐的名字,什么配型結果?難道?
我聽不清王醫(yī)生在電話里說什么。
“親姐妹的匹配率不是很高的嗎?那您估計會配型成功嗎?”
果然。
“好,那就先不打擾您了,王醫(yī)生,辛苦您有結果了第一時間告訴我,好嗎?”
“好,拜拜。”
等姐夫掛完電話,我才坐起來,問,“姐夫?你就沒什么跟我說的?”
姐夫震驚的從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哎?你,你剛才不是在打呼嚕嗎?還打得挺響的,怎么突然就醒了?做什么噩夢的吧?”
“姐夫!我都聽見了?!蔽艺J真的看著姐夫。
姐夫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起來,“哦,那什么,不是前幾天你姐去做孕檢嘛,測測寶寶有沒有什么,有沒有那個,那個啥不正常的?!?p> “心和肺移植給我以后,我姐怎么辦?我姐肚子里的寶寶那么小,沒有親生媽媽再身邊,可怎么辦?她去做什么配型???就是配型成功,我也不許她做那么傻的事情。那就是一命換一命的事。她換給我,我就算活著,我也生不如死?!?p> “你姐就是想用她的命換你的命啊,你姐是這么跟我說的:娘臨走前,把小妹托付給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小妹死,我不管。我愿意把我自己的心和肺給她,在給你生完寶寶,斷開母乳以后?!?p> 姐姐真是個傻瓜,一廂情愿的傻瓜。
“我是不會接受她的移植的,我會親自跟王醫(yī)生表明我的態(tài)度?!?p> “一開始我是反對的,可是,你姐是個有主意的人,她決定的事,一百頭牛都拉不回來。小妹,你知道,我一向是尊重你姐姐的一切決定的,可是這次,我只是心疼她,心疼即將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也心疼你。自從你姐嫁給我,你也是我的家人,小妹,我是真心希望有人的心和肺可以跟你配上型,也真心希望你和你姐都好好的。你別我自私,小妹?!?p> “不會的姐夫?!?p> 姐夫又重重嘆口氣,“哎呀,你姐讓我一定一定瞞著我,不要說漏嘴,都怪我忍不住想早點知道結果。每天這個時間給王醫(yī)生打電話問,我該忍到回去路上再打電話的。這下你姐肯定要怪我了。”
“沒事姐夫,我不會告訴我姐的?!?p> “這病真的就不可逆,就沒別的辦法了嗎?現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一年比一年發(fā)達?!?p> “如果有辦法,我娘就可以活著了。”
當時的母親,已經到了即使有合適的供體,身體狀況也無法承受動刀的地步。
那個大學的特殊病研究所位于龍泉國家森林公園東側,清漳河南岸的山腳之下。今天的東南風是溫柔的,它在山谷深處徘徊著,發(fā)出塤一般空靈低垂的音樂,聽起來舒服極了。石地杳無音訊這段時間,一直是住在這樣山清水秀、輕風裊裊的美好之地,恍若蓬萊仙境。這樣想來,我便心安了不少。
病痛的折磨,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下,會稍微有一點點的被治愈到吧。
但愿。
我和姐夫在門衛(wèi)處完成來客登記,姐夫將車開進去找停車位。石橋一個人一邊走過來,一邊朝我們揮揮手。姐夫把車上的東西提下來,幫我們送到旁邊的研究生公寓,石橋的房間,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那原來是石地的研究生宿舍。在這里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將于石橋在這里同吃同住。
因為石橋正在做治療,無法見面,姐夫也要趕到天黑之前回到市里去,明天一早還要趕去學校。便匆匆忙忙驅車離開了。
“什么時候回市里,給我打電話,我過來接你。”姐夫搖下車窗說。
我點點頭,“謝謝姐夫。”
“一家人不說這種客氣話,天冷,你們快回去吧。小妹,照顧好自己,別讓你姐太擔心?!?p> “嗯?!?p> 給姐姐打電話報了平安,石橋帶我去病房找石地。
石地的病房在一號樓二樓五十三號,樓前面的蘋果樹安安靜靜的注視著這冬日山川。
病人們每日打開窗,或漫步在院子中,看到這些蘋果樹,心里便會生出“平安健康”這樣的字眼了吧。蘋果樹上掛著的牌子寫著平安健康四個字。從來沒有見過,有哪個醫(yī)院的院子里會種蘋果樹的,第一次看見,心里暖暖的。
蘋果樹的祝福,病人們每日都能接收到。
石地應該每天也能接收到吧。平安健康,是對在這人世間受病痛折磨的人們,最好的祝福了。
“他已經失去聽覺、嗅覺、味覺,視覺也即將失去,身體部分肌肉萎縮,器官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也會開始衰竭。冬天開始以后,他的病情急速惡化,明年蘋果樹開花,他可能看不到了?!迸赃叺尼t(yī)生平靜的說。
“孫教授,我們先出去吧,讓我嫂子和我哥單獨待一會兒吧。”
“你嫂子?”那位孫教授一臉吃驚的望著我。石橋拉著他一同出了門。
石地躺在一堆醫(yī)療器械中間,機器嘀嘀的想著。他均勻的呼吸聲,穿透呼吸罩傳出來,永遠是那么熟悉、親切。只是從前高大結實,清雋明澈的他,此時此刻,已消減成一棵枯瘦的蘋果樹。
他面色如雪,黑黑的胡茬在臉上野蠻的生長著。松松垮垮的線帽藏起了他頭發(fā)稀疏的腦袋。才幾個月不見啊,一個風采翩然的人,就被病魔折磨成了如此模樣。
他的枕旁放著兩張照片,一張,是小時候,他們一家四口的全家福。那破損褪色的照片里面,他的父母風華正茂,他們兄妹倆年少可愛,一家人整整齊齊,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真正開心的笑容。懷里抱著石橋的的他的母親,不知此刻,身在何處,是否一切安好?是否知道石地、石橋兄妹倆找了她許多年,從未放棄?不知石地注視了多少遍他母親的樣子?從這張照片里獲得了多少努力活下去的力量?
另一張照片,是我們倆在他家和小美一家三口拍的合影。
“楊楊?”我放下照片,看到石地虛弱的睜開眼睛,有些吃驚的望著我。
“如果不是石橋告訴我,你打算再也不見我了嗎?”我盡量慢慢的說,讓他能不用太吃力的就能讀清我的唇語。
“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難看?”他說話已十分辛苦。
我搖搖頭,撫摸著他瘦骨嶙峋的臉頰,很認真的看著他,“沒有,一點都沒有?!?p> 他微微笑起來,“太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副鬼樣子了,還是讓你看到了?!?p> “這段時間,是不是很辛苦?”
“有你們陪著我,就感覺都還好?!彼醚劬咭谎勰莾蓮堈掌?p> “傻瓜。”我不能將間質性肺炎的事告訴他。
“我,我實在不想讓你看到我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我不愿意你再經歷生離死別的痛苦,你知道嗎?我寧愿,寧愿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死去。寧愿讓你相信,我是個不負責任、一走了之的混蛋。寧愿你恨我?!?p> “從現在起,我不允許你離開我的身邊,不允許你再有這些傻瓜才有的想法。你有一天,我就陪你一天,你有兩天,我就陪你兩天,你的余生不管還剩下多少天,我都要陪著你一起走?!?p> “看看,你才是那個傻瓜呢?!?p> “傻瓜配傻瓜,天生一對?!?p> 他笑。
“考研沒考上。”我說。
“沒關系,條條大路通羅馬?!边@句話,我好想在哪聽過。哦,對,是姐姐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我們結婚吧?!蔽叶ǘǖ目粗瑥牟弊永锬贸瞿莻€心形鏤空的金鑲玉吊墜,“從你撿到這個,將它修好,從金與玉融合在一起那天起,我們倆的人生就融為一體,無法分開了。”
那時,他修復的不止是母親留給我的心形吊墜,亦是我內心深處某些破碎的東西。那些鋒利的碎片切口,被一點一點的焊接成溫柔、平滑的美好的物質。
他搖搖頭,萬念俱灰的說:“我的生命被判了死刑,我再也沒有資格去承諾給你什么,我沒有資格去愛人。我愛人是去害人,我沒有辦法去照顧人。當我有一天早上醒來,睜開眼睛卻仍然是一片漆黑,在客廳摔了個跟頭的時候,我終于意識到這個很嚴重的問題。我現在,一天中能看見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之前一個小時,之后是三四十分鐘,現在,就是那么有限的十幾二十分鐘光明?!?p> “那就別說這些廢話了,快點,抓緊時間,好好看看我,真人可比照片好看多了,是不是?”我盡量輕松的打趣。
“你這個傻瓜。”
他的眼睛突然開始失去焦點,失去光芒,像墮進無邊的黑暗里。
“我即使看不到,在心里也每天見到你很多遍的?!彼⑽⑿χf。
“你還記得那個夏天的早晨嗎?金色的陽光灑在綠色的槐樹上,彩色的鳥落在新栽的皂角樹上,旁邊滿滿一花池子里的君子蘭開著黃蕊的橘紅色花。特別好看。蝴蝶翅膀上有宇宙銀河色,在粉色薔薇里飛來飛去。你只要在黑暗來臨的時候,想著這些畫面,就好像心里那個色彩斑斕的秘密花園打開了門一樣。這樣,黑暗的時間會不會也沒那么難熬了?”
他失去視力,便看不到我的唇語,便不知道我在說什么。于是,我將這段話寫在稿紙上,壓在他的枕邊,希望他恢復短暫視力時,能夠第一時間看到。
“楊楊,你在和我說話嗎?對不起,我看不到你的唇語了,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雖然我不知道你說了什么,但我能感覺得到,你肯定在跟我說什么,對不對?”他的吐字已漸顯模糊,氣若游絲,整個人看起來疲憊到了頂點。
我將手放在他的嘴巴上,示意他休息一會兒,什么都不要說。同時,又拿起他的右手,放在我的喉嚨處,慢慢說了三個字:“我,愛,你?!?p> 當他嘴角浮起甜甜的一抹微笑時,我知道,雖然他的耳朵聽不到我的聲音,眼睛看不到我的唇語。但,他的心是感應得到我的一切的。當真正的愛和心疼在兩個人之間搭起一座橋梁,無論這兩個人在經歷著怎樣的磨難和身體殘損,這樣的感應都會真切的存在。給彼此的生命灌注進更多的勇氣與力量,使整個世界都變得生動、美麗起來。
在為石地修剪手指甲時,收到姐夫的短信,說,姐姐沒有配型成功。但,已經找到一個配型成功的供體,對方已經簽下同意的捐獻書。
我問對方的姓名和個人情況,姐夫說是匿名的,醫(yī)院與他簽了保密協議。
我的身體真的已經到了器官移植這步了嗎?我到現在都還不是百分之百的相信,或許,還沒那么嚴重,根本不需要做手術吧。姐夫說,心肺功能已經出現不可逆的衰竭是事實,或許,某一次心臟和肺停止工作的時候,將無法搶救回來,這是王醫(yī)生的原話。
我該如何將這樣的情狀,對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石地講呢?或許什么都不必說了,只是享受此時此刻在一起的時間就好了。
隨便寫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