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二到三級的東南風,微微的秋風吹得很舒服,走在溫情脈脈的陽光下面,覺得被一雙溫暖、包容、母親一樣的眼睛注視著。
身心都得到了短暫的撫慰。
一只喜鵲,不知道是不是之前一直在我身旁不遠處守望著我的那只。在這嘈雜混亂的街頭,我只能隱約聽到它忽響忽弱的鳴啼。
它在路旁邊那些不夠濃密的黃葉子中間穿梭,行色匆匆,膽戰(zhàn)心驚。我尋著它的鳴啼,時不時抬頭去捕捉它小小的身影。一個會在擁擠的城市街頭,抬頭去尋找鳥的人,一定是很奇怪而又傻傻的。不要緊,沒有誰規(guī)定不可以這樣去做。一直低頭走路是很辛苦的,那如履薄冰、神經(jīng)緊繃的感覺會使人窒息。在看清前面的路,保證不掉進水井的情況下,偶爾抬頭捕捉點美好食物,為何不可?
公交車在省人民醫(yī)院站停下,在這個站牌下車的人,總有一絲憂愁藏在眼眸深處。但我識得那眼眸深處的東西。醫(yī)院這種地方,最好一輩子都不要來才好??上丝倸w肉體凡胎,食五谷雜糧,實在避免不了生病。
有時候我會想,世上真的有神仙嗎?
我不想宣傳什么迷信思想,我只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希望它真的存在,在某個遙遠的仙境,能俯視著我們的一切。我的母親此時此刻,便生活在那里。
我仍然被她牽掛著,疼愛著,關注著,祝福著。這一切像種子一樣,生長在我的血肉里。無時無刻不伴隨著我,與我同在。
這樣一來,等待石地音訊這樣令人焦慮的事,以及下一步人生方向這樣令人頭疼的事,便也稍稍從容起來。敢把頭抬起來,去正視接下來的艱難。
對,接下來是艱難的。
我仍然是心里有害怕的。沒有害怕是不可能的。
走近醫(yī)院東門,只有醫(yī)院才會有的氣味便從四面八方朝我涌來。除了刺鼻的藥水味,還有一些別的氣味,是人們的情緒變化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有康復者的歡喜,亦有逝者親人的悲痛。人世間的很多悲喜劇都在這里淋漓盡致的上演著。
往北看,那里后面的院子,是母親住院期間住過的大樓。它仍灰撲撲的冷眼佇立在那里。它看慣了這人間悲歡。
我喜歡穿越大門右邊的小徑走進醫(yī)院。
這里綠色植物最濃密。冬青、松樹、柏樹,均是四季常青的綠色植物。即使秋漸濃,整個世界的大多數(shù)植物都在變黃,等待著被秋風掃落,回歸塵土。它們?nèi)跃G油油的,反射著太陽的金色光芒。
逆光看時,它金光閃閃的,又是另一番光彩奪目。
母親那時便最愛在這片綠植中間漫步,大口大口呼吸這里相比別處清新些許的濕潤的空氣。
此刻,我微微半瞇起眼睛,伸長脖子,貪婪的大口大口呼吸著這里的空氣。母親溫柔的聲音,好像忽地在我的耳邊響了起來,“哎呀,走累了,咱們?nèi)ヅ赃呅幌??!?p> 我從背包里拿出母親的保溫杯,倒出一杯蓋白氣滾滾的熱水遞給母親。
母親端坐在小徑旁邊的長木椅上,我的身旁,像品茶那樣小口小口喝起來。母親喝白開水總像是品茶。好像那白開水比高貴珍稀的茶更有味道。母親品白開水時,總是目視著前方某處,若有所思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在那張長木椅上坐下來,坐在母親曾經(jīng)坐的位置上。那個位置,依然留有母親的體溫和獨特的味道。
有些物體像有刻錄功能,它會將一些東西深深的保留下來。
這張鮮紅褪色的長木椅,這些蓬勃的綠植,家里的沙發(fā)、案板、碗筷、攤煎餅的鍋、紅色黃色的小鬧鐘、玫紅紗巾、保溫杯,一切一切與母親有關的物件,都刻錄下了母親從前某個時刻的身影和聲音。
許多時候,當我觸發(fā)了它們中的某個開關,它們就會在我的面前重播。
一次又一次的。
“二楊?!?p> 我大概是太沉醉在回憶里了,竟沒察覺,什么時候長木椅上多坐了一個人。二楊是我念幼兒園時,某個人給我取的外號也好,昵稱也好,有時候聽起來更像是愛稱。
除了她和她家的人,很少有人叫。漸漸的這些年已經(jīng)沒有人那樣叫了。
是,她就是郝閱和郝閱的父母。
我看了來人一眼,眼前這位,正是郝閱的母親。她祈求一樣望著我,“能去陪閱閱坐坐嗎?”
我沉默。
“她幾次自殺,我和她爸輪流看著她,緊緊看著她,一刻也不敢松懈。有一次,她爸出去抽煙,她爬到病房廁所,把臉悶在洗拖布的臟水盆里。要不是護士進來及時發(fā)現(xiàn),閱閱就沒了?!?p> 我的心情很負責,不知道該說什么。
“二楊,去看看她吧,陪她說說話,她已經(jīng)很久沒說過一句話了。她的情況真的很不好。如果她做錯了什么,她真的已經(jīng)受到了懲罰了。她永遠不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走路,也永遠不會再有自己的孩子。”
她的母親突然失聲抽泣起來,“我可憐的孩子也是個苦命的人啊?!?p> “我……”
我是真的希望跟有些人老死不相往來。不愿意知道他們的近況,不愿意見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不愿意跟他們多說一個字。
“二楊,就看在你跟我女兒一起長大的份上。她是真的很想見見你,我聽到她在夢里喊出過你的名字。你倆從小一起長大的情義,是永遠在的。”
在?在哪里?但面對著一個母親的哀求,終究,我的心還是軟了一下。
“她在哪個病房?”
“二樓左邊二一三?!?p> 郝閱住的是單人病房。
這種病房區(qū)比右邊區(qū)域的三人間病房條件要好不知道多少。
之前我見過,那房間好比單身公寓的配置。
鋪著柔軟床墊的兩張單人床,一張病人住,一張陪護的親屬住。一進門的玄關位置,有電磁爐、洗碗池、小櫥柜、小型抽油煙機。窗邊有單人沙發(fā),沙發(fā)前是白色茶幾,墻角有飲水機,墻上有液晶電視。獨立衛(wèi)浴中,坐便器、淋浴頭、浴缸、全自動洗衣機,一應俱全。窗外有個小陽臺,陽光很充沛。晾衣桿上可以晾衣服。
窗臺上擺著生機勃勃的綠色盆景,點綴著毫無生機的病房。
郝閱的這個病房,濃重的紫色厚窗簾嚴嚴實實拉著,將明媚的陽光擋在窗外。病房內(nèi)死氣沉沉、暗無天日的。住這樣的病房,需要家屬補交與普通病房的差價。單位只負責住普通病房的費用。
病房門敞開著半扇,我站在門口,腳步頓在那里。郝閱父親手里提著一個長長的一日清單,從樓道那頭走過來,被郝閱母親半道截住。夫妻二人走去樓道盡頭的休息椅坐下。郝閱母親在抹眼淚,郝閱父親一臉憔悴的拍著她的肩膀,低頭說著什么安慰著她。
病床上傳出一些輕微的窸窸窣窣聲。
我輕輕關上門,往里走。她的臉漸漸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像青灰、發(fā)白的陰雨天。她目光凝滯的盯著天花板,眼睛里面很空。像被什么東西挖走了靈魂,只剩下個單薄的軀殼。
“是你來了?!彼廊荒恳曋旎ò?,像目光長在了上面,不能挪開。
“嗯?!?p> 我不像是一個探視病人的,我是空手而來,也沒計劃帶什么東西而來。
“是我媽去求你來看我的?”
“嗯?!?p> “如果不是我媽,你會來看我嗎?我們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嗎?”她的聲音很沙啞,帶著一股蒼涼和滄桑。和她的年齡,和從前的她,完全判若兩人。
我不想回答她的問題。
病房里死寂了片刻,轉而,她又從喉嚨里哼笑了一聲。像是無奈苦笑,又像是怨恨什么。至于怨我恨我,還是別的人,我無興趣知曉。
“你看看我這個樣子,解恨嗎?這是我的報應,現(xiàn)世報?!彼K于將目光移到我的身上。
我的喉嚨被鎖上了一把鎖,所有的話都鎖在了不愿意提的過去,只默默站在那里聽她說。
“你相信一報還一報嗎?你相信因果報應嗎?種什么因,得什么果,這樣的鬼話,你信嗎?”她換了一種篤定的口吻,“我以前是不信的,現(xiàn)在,我有點信了。我現(xiàn)在得到的果,都是我自己以前種下的因?!?p> 我喉嚨很癢,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我只覺得肺部堵堵的,悶悶的。偶爾會呼吸不那么順暢。這純屬生理上的自然反應。
“你可以自己去倒杯熱水喝,飲水機的柜子里有一次性水杯?!彼f。
“不用了,謝謝。”氣管里像有砂礫似的物質(zhì)在磨,很不舒服。
她從鼻子里嗤笑出一聲,“看看,我倆都疏遠到什么地步了,那水里又沒有毒?!彼龑⒄眍^旁邊的軟管伸進嘴里,吸了兩口。管子的另一頭放在保溫杯里。
我從背包里取出泡了菊花、金銀花的保溫杯,擰開,喝了兩口,緩緩咽下。又將保溫杯擰好,放回背包里。以前出門我從來不帶水杯,總是走到哪兒,在哪兒找小賣部買瓶礦泉水或飲料。自從陪護母親時,時常為母親背著泡了菊花茶和金銀花的保溫杯,我便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F(xiàn)在出門,總是記得。
“你在樓下碰到紀檢委的人了嗎?她們剛從我這里走。他們問了我一些問題,錄了音,還讓我簽了字?!彼制届o的說。
我一路走來,倒沒注意到紀檢委的人。
她深深嘆了一口氣,“這次的事件,不知道會波及多少人。不管別的,水尚流的前途終于沒了。是我,是我親手把他毀了的。”
我的眼里可能流露出為什么這樣做的疑問?
她平靜的出奇的講述下去。
“你是想問我為什么嗎?他是我新婚燕爾的丈夫,我和他是財政局里擁有省公務員身份的金童玉女,我為什么去毀了他?你知道他為了這個編制,花了多少錢嗎?他結婚那天晚上對我說,她要在半年內(nèi),把這筆錢撈回來。投資評審中心會直接接觸到那些干政府工程的老板們,他很有信心。工作中會有很多便利條件,他每一個有可能的機會都不會放過。本來,我是完全支持他的,在所有他想做的事情上,動用所有我能動用的關系。”
她再吸兩口水,緩幾口氣。她身體上截肢的疼痛,又加上一下子講這么多的話,她的臉色很不好,額頭上出了一層汗。
但她好像有許多的話必須要說,又不能對父母親說。
隨便寫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