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誠告賈敬
神京城,太和殿,天正帝忽然收到了一封告狀的奏折。
大青定鼎天下之后,重修皇家族譜,排了五十多代……天正皇帝是第五代,也就是現(xiàn)在的陳胤真。
當(dāng)然,太祖之前的前輩們也都有族譜、追封。
廟號、謚法也是后一代為前一代追封,大青三代皇帝陳力赤、陳太濟、陳福陵分別被追封為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世祖成皇帝。一家有兩個“祖”,與大明的明太祖、明成祖有得一拼。
當(dāng)朝天正皇帝廟號未定,在歷史上,廟號一開始是為死人加封,后來活人也可以封了。
謚號則是君主、大臣皆可以封。
雖老卻面皮白凈、無半顆胡須的戴權(quán)把密折送到御案上。
本來由賈蓉秘密遞上的奏折經(jīng)通政司遞進內(nèi)閣,內(nèi)閣首輔的票擬意見是緩上幾天再報,卻有其他輔臣意見不一,遞進司禮監(jiān),戴權(quán)與其他秉筆未作批示。
戴權(quán)也算對賈蓉拿錢辦事,當(dāng)然,這僅僅只看在其豐厚的賄賂上面,就先把這封奏折壓了兩天。
這里面有門道學(xué)問,奏折天天都有,有的奏折經(jīng)過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的手,一直放在底下,能壓幾個月、幾年。
如果是刑部勾決死罪的人名奏折,一直壓在下面,明明今年死罪,可以拖到明年,這就是保命的學(xué)問。
本著拿錢辦事,戴權(quán)之所以先壓著,是想等到皇帝心情好些了再說,更有希望,否則,以后便沒人賄賂他、找他辦事了,誰會和白花花的銀子過不去?
果然,天正帝看了奏折,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
“不想寧府早削了爵、脫了宗,賈蓉竟能找到如此多的證據(jù)證明其說法無誤……雖有議政之嫌,乃僭越之制,然其所言不無道理,寧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且著龍禁尉私相去秦業(yè)家調(diào)查一番,秦業(yè)外出時,務(wù)必搜刮一番,還有……秦業(yè)之女的畫像,也一定要想辦法送到朕的案前來。”天正帝下達了命令。
沒想到,賈蓉還挺會玩文字游戲的。
賈蓉的奏折開頭,是恭敬地承認了大宗一支的罪孽,并從先祖勞苦功高方面來說,希望皇上能稍動惻隱之心,不要趕盡殺絕,并懇求讓皇帝準(zhǔn)許自己能夠廣開財路,將來為天家充實國庫,所賺銀兩,寧府只要三成,七成送給天家。
這一點,天正帝還是頗為動心的,難得有個自愿將把柄送到自己手上來的人,雖說起其父干了些混賬糊涂事……但總歸還不到要被徹底消滅的地步,有這樣一個送上門來的提款機,他還是很樂意接受的。
奏折后面的內(nèi)容就更妙了,高明在沒有指名道姓地攻擊誰誰誰,就指出秦業(yè)收養(yǎng)那一雙兒女一事的時間,和當(dāng)年義忠親王失散的一個女兒大致上是吻合的。
然而,秦業(yè)是天正皇帝私下里親自派出來的馬前卒,天正帝不能明著搞人家,只能暗地里調(diào)查,這就激起了天正帝一向敏感的政治神經(jīng)。
倘若真有那樣一個天家血脈遺落在民間,那自己確實有義務(wù)確認一下。
“讓忠順王來一趟,核對一下宗親族譜?!蹦┝耍煺塾址愿懒艘痪?。
“是,萬歲?!贝鳈?quán)應(yīng)下,恭敬地退了出去。
“二哥……這大概就是你唯一的大幸了罷?”天正帝嘆息一聲,往事似乎歷歷在目。
……
“拜見太爺。”賈蓉帶著銀錢和禮物,拜會了賈敬。
“蓉哥兒,你一定有不少疑問罷?”賈敬抬起頭來,沒有像以前那樣聊上幾句就離開。
“孫兒確實頗多疑問,想要和太爺請教?!辟Z蓉知道自己這次來對了,很快坐了下來。
賈敬反問他:“你之前主動把寧府的事情上達天聽,可見是讓五城兵馬司、兵杖局運作過了罷?”
兵杖局屬于內(nèi)宮二十四衙門的十二監(jiān)八局四司之一,正是皇帝的親信耳目之一,龍禁尉直接對皇帝負責(zé),所以龍禁尉此后的手腳比以前廣了。
大青為杜絕明朝的太監(jiān)專權(quán)現(xiàn)象,東廠、西廠、內(nèi)廠全部革除,龍禁尉也不歸太監(jiān)管,老大仇斌也是勛臣,一等輕車都尉,女兒入了宮,是國丈。
“何止是兵杖局,巾帽局、針工局也有人出動了,萬歲爺只叫龍禁尉論寧府之罪……若非如此自廢手腳向天家示好,太爺豈還能如此高枕無憂地?zé)挼???p> 賈敬捋捋有些發(fā)白的胡須:“我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但我不能向你道賀,雍親王的手段,絕不止這點,寧府雖拼盡全力向其示好,然天網(wǎng)恢恢,天子又豈會如此輕易讓你如愿?”賈敬看向賈蓉。
龍禁尉查抄、論罪寧府大宗這一房的流程,此事不經(jīng)邸報明發(fā),是以賈敬賈政等人并未事先得知。
但一個龍禁尉千戶都能帶頭,數(shù)十個錦衣衛(wèi)總旗、小旗、校尉、力士,風(fēng)風(fēng)火火開進寧榮二府后街,這么大陣仗,早已經(jīng)從外面逃遁回來的奴才傳回榮國府,闔府旗下人心惶惶,卻是不知究竟出了何事的。
等到天子詔令下來了,西府才后知后覺地明白出了什么事,因此才有了賈母攜金冊進宮求情的行動,只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而已。
這個事情,多半是賈敬背后支的招,賈母一出動,天子便略微松了口,勉強饒過了寧府。
當(dāng)日在寧榮二府后街廊下,賈璉、賈薔帶人過來時,這兩人都是看得真切的。
賈薔小心地跟在領(lǐng)頭千戶余霑身后,仰頭伸長了脖子往前看,院子中心,堆放了金銀財寶、珍珠首飾、瓷器珍玩。
細看之下,還有斗牛服、坐蟒服、火槍、火藥。
賈璉行色慌張地過來行禮,他有五品同知頭銜(雖然是花錢買來的),但龍禁尉的千戶卻是從四品,賈璉看到了賈珍、賈蓉被枷號,跪在前方,尤氏、銀蝶等女眷被人拿一條繩子圈在院子右方一片場地,提帕抹淚,回想起和族兄賈珍以往的交情,賈璉心中一痛:“千戶大人,我這族兄一房到底犯了何事?”
“犯了何事?”余霑冷笑:“論罪還有些時日,不過同知大人看看,這是什么?斗牛服!坐蟒服!這是皇上賞賜才能穿的,安能私制私藏于家中?火槍、火藥一概由有司衙門嚴(yán)禁控制,你們這一房是想干什么?造反嗎?”
賈璉、賈薔不由得悚然變色!
他們二人,是與賈珍賈蓉最親近的族人了,賈珍惡事多多少少有一些,不可能沒有罪名,在他們看來,這沒什么,哪個勛貴家族沒點仗勢欺人的勾當(dāng)?
私制斗牛服、坐蟒服,屬于僭越,這屬于皇家賞賜才能穿、縫制,是一種很高的榮譽。
畢竟一族各房,誰也不能完全了解彼此的私事,這一件事賈璉賈薔也不敢肯定是賈珍自己這么干,還是有人栽贓陷害,只是所有人都沒想到,這事情會是當(dāng)時也跪坐在那里的賈蓉一手策劃出來的,就是希望他們看見。
實際上,在衣服、轎子、儀仗上面僭越的事情,是屢禁不止、常見的情況,比如商人地位低下,不能穿絲綢,但他們不是還能回到家里偷偷摸摸地穿嗎?
邊遠省份,在家穿龍袍,不告發(fā),也沒事,這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私藏火槍、火藥,又牽扯到“走私”,罪名愈發(fā)大了,龍禁尉想栽贓何人,奉承皇帝,還不容易么?
賈薔也屬寧府嫡系子弟,從小由賈珍養(yǎng)大,平日里也視賈珍如父,心感悲戚,但抄家論罪一事,他又生恐危及自身,賈珍哀求、可憐巴巴的眼光望他,賈薔刻意躲閃開去:“千戶大人,這一家抄家論罪,畢竟同宗,可有牽連呢?”
這是來者最關(guān)心的事,賈璉、賈蕓等人皆豎直耳朵聽著。
“本差不敢打包票,但抄家不是滅族,你們過慮了。
賈珍、賈蓉父子忤逆圣上,斷不會輕處。他們這一房,不是有位進士老爺賈敬嗎?”余霑倨傲道,他這一生早已雙手血腥,作為皇帝的爪牙和狗腿,多次代行抄家了。
賈璉急忙開脫:“這一位進士老爺出家修行多年,屬空門中人,不在世俗,按例不應(yīng)論罪?!?p> “那就成了,也省得我們多跑一趟。”余霑說完,賈璉又道:“這一房有一位小姐在西府,不知……”
賈璉便掃掃右方場地的尤氏,尤氏身材屬于嬌小玲瓏型,一直在哭泣,還有佩鳳、偕鸞、文化、婆子媳婦,右邊有小廝奴才們。
余霑大致看了這些女人一眼,心腸忽硬忽軟,想起了教坊司的某個女人,不耐煩道:“這我不清楚,總要案卷定了下來才知道,說不定圣上皇恩浩蕩,那位小姐不在此列,至于夫人女眷們,一律打入詔獄,聽候發(fā)落……好了,閑雜人等退開,不要擾亂皇差公務(wù)!”
擔(dān)憂一去,賈璉悲痛之余,色心又起,念念不忘、戀戀不舍地瞧著鮑二家的,到時候把她買出來玩玩也好……
賈珍悲痛欲絕,悔不當(dāng)初,他想不到,此時此刻,賈璉、賈薔最關(guān)心的,不是他性命,而是會不會連累他們。
但是,對坑害自己之人的怨恨毒意,未曾減少,他至此不明白對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賈蓉則低著頭,露出了一絲陰謀得逞的冷笑。
但是很快,在天子的示意下,寧府的女眷們又從詔獄里被放回了寧府當(dāng)中,尤氏賈惜春因為曾經(jīng)是寧府的主子輩,因此而“幸免于難”,但也被勒令從此一生不得踏出寧府之外,因為射圃棧道被發(fā)現(xiàn)之后,寧府的東院和中院都被封禁起來,西院作為空間最小,且環(huán)境相對較差的院落,被安排住進了眾多女眷。
賈蓉則是挨了幾頓打,刑訊逼供足足二十天,被“屈打成招”以后“供認不諱”,念在其沒有參與射圃之事,且事先不知情的份上,饒了其死罪,但卻也被枷號示眾三日,逢人便說自己家有罪,經(jīng)受了無數(shù)人的羞辱和唾罵之后,才得以返回寧府。
不得不說,這陰謀得逞的代價著實大了一點,但也確實起到了最關(guān)鍵的效果。
榮國府自始至終都不知道賈蓉這般暗地操縱了一場陰謀,這場陰謀導(dǎo)致了賈珍一房的萬劫不復(fù),卻也讓寧府絕處逢生,避免了原本可能要被徹底連根拔起的命運。
得到消息后,賈母王夫人大松一口氣,許多人并未對此事生出多少憐憫,倒是賈母又不開心了一陣子,推掉各種宴會。
賈政朝北直呼“皇恩浩蕩”,老淚縱橫,也不知是感激涕零沒有牽涉西府,還是傷感于侄兒賈珍的論罪。
在此事刺激之下,榮國府愈發(fā)縱情享樂,揮霍無度,尤其以賈赦、賈母為最。
“你想獲取天家的信任,卻又不想背負這幕后黑手的罪名,天家豈能取信于你?”
“太爺既然知曉天家反復(fù)無常,便更不應(yīng)該在天家身上寄予厚望,當(dāng)年天家怎么對待您老的?罷官賦閑且不談,還收繳了寧府大部分的田產(chǎn)乃至奴仆們,甚至還斷絕了您老和義忠親王一派的往來,因此,您才躲進道觀里,是也不是?”賈蓉冷笑一聲。
這幾天秦業(yè)、劉海東都有致信與賈敬,他們也猜到了此事不可能是賈敬主導(dǎo)的,不過是有些疑慮,并不指望賈敬能夠明確回復(fù)他們,只要賈敬的一個態(tài)度。
賈敬只回復(fù)了倆字:“無他?!?p> 這個事情,賈蓉也托余霑打聽到了,如今余霑已然升官,做了龍禁尉都督,能夠接觸到的資料自然也就多了些,對于讓他得以升官發(fā)財?shù)馁Z蓉,自然也多給些方便,畢竟余霑雖然升了官,卻也沒錢賄賂指揮使大人,這錢都還是賈蓉幫著墊付的。
“你這是取死之道!”賈敬難得激動一回。
“太爺若是想讓寧府死得更快些,大可往義忠親王殘黨一派靠得再近些……只不過嘛,孫兒不一定會死,您老這條命卻是必須下去陪葬的?!辟Z蓉冷冷地說道。
“還有,秦氏女的事情,孫兒也一并如實上報給天子了,秦大人被詔進宮了,想必龍禁尉的人馬,今晚就能夠到秦府確認情況?!辟Z蓉已經(jīng)不想跟這個老頑固多說話了,索性“誠告”于他,讓他有個心理準(zhǔn)備,讓他明白,義忠親王一派風(fēng)光無限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再怎么掙扎也沒用!
“你!”賈敬愈發(fā)怒不可遏,想要動手,卻被賈蓉一只手按了回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秦業(yè)若是沒有得到寧府的示意,想必也不敢去冒這個險罷?孫兒猜想,這應(yīng)該是老國公的意思。”
“你……你如何得知此事的?”
“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那些陳年舊賬,只要有錢,沒有打聽不來的事情。”賈蓉嗤笑一聲。
本想著拿自己的猜測詐一詐賈敬,沒想到賈敬卻如此反應(yīng),這就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測是對的。
“于是,太爺您為了解脫責(zé)任,就在老國公去世后不久,就把這個女兒丟到了養(yǎng)生堂里,是也不是?”賈蓉上前揪住賈敬的衣領(lǐng),厲聲質(zhì)問。
“這……”賈敬的眼神有些躲閃。
“既然如此,我為了保全寧府,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太爺您也應(yīng)該理解才是?!辟Z蓉放開了他的衣領(lǐng)。
“你這樣做,寧府只會更快地衰敗下去!”
“那也比飛蛾撲火要強!”賈蓉如同一只發(fā)怒的猛虎,死死地盯著賈敬。
“你當(dāng)我不知道嗎?你們暗地里聯(lián)合舊黨,想讓帝孫重新上位?抱歉,這事情,我也告訴了天子,相信天子,一定能夠秉公處置?!辟Z蓉已經(jīng)沒有耐心再繼續(xù)和賈敬攀談了,索性跟他攤牌。
“你……你這不孝子孫,非要把個好好的國公府作踐得一文不值你才滿意嗎?!”
“那樣不好嗎?那樣我這一家子就解脫了……我可以冷眼旁觀這一切!”
“你,你真是瘋了!”
“從小到大,這座國公府就沒有帶給我一絲一毫的歡樂,它帶給我的,只有無休無止的痛苦!所以,我寧可毀掉它!也不像讓它牽累了我!”
“混賬話!你還算是寧國府的子孫嗎?”
“如果有來生,我寧可不要這個身份!只求一生平安,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日夜擔(dān)驚受怕,如履薄冰!”賈蓉憤怒地抽了賈敬一巴掌,憤然離去。
這一晚,他已經(jīng)決定要徹底跟東府撕裂開來,帶著家眷遠離神京城這是非之地,愿意跟著他走的,他都會收留,不樂意的,他也會給他們一筆可觀的散伙費,大家好聚好散,總歸相識一場,不好把事情做絕。
從道觀里騎馬回到了書房,賈蓉的思路越發(fā)清晰起來。
一個兩個的都這么固執(zhí)己見,自以為得了天家的信任,卻不曉得天正帝是個多么忌諱兩面派的人,賈蓉卻是親身面對過天子的質(zhì)問的,當(dāng)時他幾個問題回答不上來,差點沒被打死……
如果賈敬不愿意閉上自己的眼和嘴的話,天子自然要幫他體面的。
賈蓉已經(jīng)不想再繼續(xù)玩這種貓抓老鼠的政治游戲了,沒資格玩,也玩不起。
索性把自己這幾年發(fā)展的產(chǎn)業(yè)托給龍禁尉,由龍禁尉交予天家,也算是給天家一個交代了,他現(xiàn)在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生活,和自己所珍視的人們一起。
他最不能忘懷的是尤氏,至于賈珍的那些個老奴才輩,本就以前坑害過前身,他不會憐憫這些人,尤氏受了無妄之災(zāi),相比于王熙鳳等人來說,尤氏不是壞人。
然而此事,他也預(yù)料到過,尤氏不是死罪,縱然被打入詔獄幾天,他也能想辦法救一救,多此一舉嗎?
不是,賈蓉一直記著尤氏當(dāng)初塞給他銀子的情,起碼尤氏當(dāng)初對他還不錯。
賈惜春年紀(jì)還小就經(jīng)歷了一番抄家的坎坷,賈蓉當(dāng)然也想多多補償一下她,彌補一下她所遭受的無妄之災(zāi)。
新招來的流民奴仆們,愿意繼續(xù)跟著他漂泊的,他都可以予以接納,不愿意走的,也可以留在東府的工坊、飯館里繼續(xù)干活,總歸有份體面的工作,不用再擔(dān)心忍饑挨餓。
不過,他答應(yīng)要幫蘇月娥復(fù)仇的事情,卻是要推后了。
雖然喪失了政治優(yōu)勢,卻也能收獲一個安寧的發(fā)展環(huán)境,賈蓉覺得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