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謀生

　　雨過之后的揚(yáng)州城倒了一場春寒，便是因?yàn)榇┰?，身體莫名年輕強(qiáng)壯了許多，但畢竟只穿一件破爛漏風(fēng)的單衣，即使走了半個(gè)揚(yáng)州城，到吳員外的舊宅時(shí)，駱永勝還是凍得瑟瑟發(fā)抖。

　　“吳員外家里的下人都忙著搬家具，咱們吶就來干點(diǎn)下水活?！?p>　　所謂的下水活，就是清掃茅廁的污水道，將屎溺之物的盛桶裝車，這東西臟歸臟，還是能賣上一筆價(jià)錢的。

　　搬家連屎溺都帶走賣掉，這也算是吝嗇到了家。

　　起初駱永勝還不懂這意思，直到老頭帶著他進(jìn)了茅房才算明白，可把駱永勝給惡心的夠嗆。

　　揚(yáng)州城可不是汴京，有著地下城市排污系統(tǒng)，可以將這些腌臜物全給排出城妥善處理，所以只能人力清掃，先把茅房扒倒，然后人下進(jìn)污水道，一鏟一鏟的將下面的屎溺全給通出來。

　　好家伙，可把駱永勝惡心的哇哇大吐。

　　本來就三天沒吃飯，這下吐也吐不出什么來，全是泛綠的苦膽水。

　　吐完之后，也是得捏著鼻子繼續(xù)干，不干不行啊，不干就沒飯吃，沒飯吃就得餓死。

　　反觀老頭倒是干的一頭勁，顯然這種事平素里沒少干。

　　除了駱永勝和老頭之外，還有一個(gè)歲數(shù)不大的小乞丐，三人聯(lián)手做了一下午的光景，總算是把這宅子里的屎溺給清理一空，硬是裝了十幾桶，三大車。

　　“能吃能拉，真羨慕?！?p>　　看著三大車的屎溺被吳員外家里的下人趕車離開，小乞丐嘴里蹦出這么一句，直把駱永勝聽的倒牙。

　　拉的多，也值得羨慕嗎？

　　轉(zhuǎn)頭一想又不免苦笑起來。

　　可不是嗎，拉的多說明平時(shí)吃得多。

　　他駱永勝倒是想拉呢，奈何肚子里沒貨啊。

　　如此一算，腦子里有屎這種話在這年頭都算是夸人的妒忌之語了。

　　“別羨慕了，有這功夫抓緊洗洗去吧?！?p>　　老頭頂著一頭一臉的穢物，火急火燎的奔向院子里的水井，絞出一桶來，也不管駱永勝和小乞丐就在身邊，一把將身上衣服脫的干凈，兜頭便澆下。

　　這個(gè)天沖涼水澡，他倒是不怕凍著。

　　等老頭洗干凈之后，駱永勝和小乞丐也湊上去，一前一后沖了一遍。

　　“這次人吳管事大方，一人給了十文錢，能買上幾個(gè)饅頭了?！?p>　　淮南道，尤其是揚(yáng)州的米價(jià)算是江浙偏低的區(qū)域了，但一石米（宋制一石約合現(xiàn)制九十七點(diǎn)五公斤，一百九十五斤。）仍合兩百八十文，這是因?yàn)檗r(nóng)政賦過高的原因，吳越時(shí)期，江浙石米僅三四十文。

　　宋王朝的賦可比唐朝時(shí)高的多，趙大做著混一宇內(nèi)的大一統(tǒng)美夢，打了幾十年的仗，到了趙二那更是再上一重樓，為了雍熙北伐四處征糧，但征的又全是百姓的糧，致使江南米價(jià)居高不下。

　　洗干凈了身上的污穢，駱永勝都覺得自己整個(gè)人仿佛重活了一般，說不出的痛快，但捏著十枚銅錢卻是開心不起來。

　　干了一下午的下水活，給的工錢僅夠買五個(gè)雜谷蒸的饅頭，還都是小的如孩童拳頭那般。

　　這也太欺負(fù)人了。

　　不過看老頭和小乞丐開心的樣子，這應(yīng)該已算是不小的一筆報(bào)酬了。

　　“錢拿了趕緊滾?！?p>　　趕等三人洗凈了身子沒多久，吳員外家里的家丁折回了幾個(gè)，見駱永勝三人還在逗留，立刻挑眉瞪眼的趕起人來，小乞丐有些不忿，嘴里才念叨一句，一家丁拎著棍子便砸。

　　“哎，你們怎么打人呢?！?p>　　怎么說也是在一起并肩干了一下午的交情，駱永勝見小乞丐挨打，上前攔了一下，沒曾想就這一句便為自己換了劈頭蓋臉一頓棒子。

　　要不是老頭賠禮道歉，今日說不得都有見血的可能。

　　“還好還好，就挨頓打，沒把咱們的錢給搶走?！?p>　　一離開這舊宅，老頭拿出口袋里的十個(gè)銅板嘿嘿一笑，反而覺得像是撿了大便宜一般。

　　見不慣老頭這幅奴顏婢膝的樣子，駱永勝沒搭理他，而是去看小乞丐。

　　“你沒事吧?！?p>　　“沒事?！毙∑蜇と嗳嗄X袋上起來的疙瘩，扭頭沖著吳家的舊宅唾了一口：“狗娘養(yǎng)的，小爺早晚把你這宅子給燒了不可?！?p>　　倒是個(gè)有脾氣的小子。

　　駱永勝拍了一下小乞丐的肩頭：“有志氣，你叫什么名字?！?p>　　三人干了一下午的工，彼此倒是連名字都不知道，也是，干那種臟活的時(shí)候哪里能張口說話。

　　萬一不注意進(jìn)了嘴里，多惡心人。

　　“不知道?！?p>　　小乞丐說了一句，卻讓駱永勝愣住。

　　還有不知道自己名字的？

　　“他就叫小乞丐?！?p>　　還是老頭搭了話，看眼小乞丐解釋道：“這孩子打小父母就死了，跟在這揚(yáng)州城里靠乞討為生，都喚他小乞丐，也就沒必要起名字了?！?p>　　“這不行?！?p>　　駱永勝搖頭：“大丈夫在世沒名沒姓哪成，我叫駱永勝，你要不嫌棄我這姓，就跟我姓駱吧，叫你駱永捷，咱倆兄弟相論如何?！?p>　　小乞丐眨巴兩下眼，連著老頭也一樣，都看著駱永勝，直把后者看得一頭霧水。

　　“聽您這名字，尊府上當(dāng)年也應(yīng)是讀書人吧。”

　　一個(gè)名字的事，倒令老頭對駱永勝用上了尊稱。

　　只是起一個(gè)像人一樣的名字，都能顯得出家里的身份嗎？

　　駱永勝沉默了短短片刻便點(diǎn)頭，臉上浮現(xiàn)幾分回憶之色：“往事不提也罷，如今的我，同你們一般，咱們都是乞丐?！?p>　　見駱永勝應(yīng)了這讀書人的身份，老頭和小乞丐都目露艷羨，前者更是看向小乞丐道：“小乞丐，這可是你的福分，有讀書老爺給你取名字了。”

　　小乞丐激動不已，跑到駱永勝面前噗通一下就跪下，咚咚的磕頭：“謝謝兄長取得名字?！?p>　　這般陣勢倒把駱永勝搞得手足無措，忙將小乞丐，現(xiàn)在的駱永捷扶起：“一個(gè)名字而已你不嫌棄就好，不要如此大禮?！?p>　　安撫下駱永捷，駱永勝又看向老頭拱手：“多謝老大爺今日帶我來這里謀了份生計(jì)，這里的十文錢，您當(dāng)取一半?！?p>　　說罷，真?zhèn)€打懷里數(shù)出五文錢遞給老頭，后者扭捏片刻，嘿嘿一聲憨笑接過。

　　“那就不客氣了，多謝，多謝?！?p>　　見老頭接走了錢，駱永勝才開口道：“若老大爺還有別的生計(jì)可謀，還請多提攜?！?p>　　“有機(jī)會，有機(jī)會?！?p>　　錢已到手，老頭也不多做耽擱停留，敷衍兩句轉(zhuǎn)身就走，把駱永勝兩人給扔在了這吳家門外。

　　目送老頭離開，駱永勝抬頭看了眼逐漸昏暗的天色，沖駱永捷道：“走吧，咱們?nèi)ベI點(diǎn)饅頭吃?！?p>　　“昨日吃過了?！?p>　　駱永捷一句話讓駱永勝沉默下來。

　　昨日，吃過了，今日不能吃，錢要留下來備著以后。

　　“大哥你去吃吧。”說著，駱永捷掏出了他的那十文錢遞給駱永勝，目光清澈且真誠。

　　看著駱永捷遞來的銅錢，這哪里是錢，這是命啊。

　　駱永勝推了回去：“我用不到，跟我走，哥以后帶你吃好東西，咱們將來，吃肉?！?p>　　“吃肉？”

　　屁顛顛跟在駱永勝的身后，駱永捷嘰喳起來，滿是憧憬和好奇。

　　“肉是什么味道？”

　　“肉啊，比饅頭好吃?！?p>　　夕陽下，兩兄弟瘦弱的身子拉出了長長的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