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哥文學
半夜十一點,城管小周的手機準時響起了報時,陣陣鈴聲把他徒然從睡夢中驚醒。朦朧之間,他慌忙扭開床頭燈,生怕是誤了車船似的,趕緊沖到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然后換上那身嶄新的制服。出門前,他仍不忘在鏡子里打量了一下帥氣的自己,整理一下衣襟、又正了正大沿帽。然后抓起車鑰匙,這才匆匆地沖出了家門。
今夜,小周要去完成科長白天交代的一項特殊任務。這是他入行三個月以來,第一次在半夜單獨行動。與其說是執(zhí)法,倒不如是說去走訪。因為科長交代得很清楚:小周,你要走訪的是一位96歲高齡的老人。老奶奶姓張,在鄭州火車站附近的路邊經營一個小吃食品車,已經有近三十年了,辦公室的人都知道。從來沒有過違反規(guī)定的記錄。只是近些日子,她的營業(yè)時間不再是白天,據說是從午夜11點到凌晨5點。唉,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在這么奇怪的時間出攤工作,讓人匪夷所思。你去看看吧,能勸的話,盡量說服老人別這么辛苦了。同時跟張奶奶講,如果她沒兒沒女,民政局應該會考慮把她收到養(yǎng)老院。半夜里天冷不說,火車站附近人也雜,以免再出什么危險。小周聽罷,驚得張著嘴,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96歲,我的天,都是我太姥姥級別的輩份了。這個年齡,對于旁人,別說出來工作,恐怕就連走路都已經費勁了。而且,還在大半夜地一個人出攤工作!莫非這個老太太是個神人?
想到白天的這一幕,小周不停地搖著頭。可是,心里的酸楚也油然而生:這是哪家的兒女,真的有這么不孝順,咋能忍心讓老人這么辛苦?好歹也應該把老人接回家去、安度晚年才對呀!如果有機會,一定當面質問這些不孝兒孫們,甚至痛罵他們一頓也不為過。想到這,小周奮力地轉動了車鑰匙,車子在一聲怒吼中發(fā)動了。隨后,他打開手機的導航地圖,朝著火車站的方向急馳而去。
鄭州,這座中國南北交通的樞紐,有著過千萬的城市人口。雖然已是午夜,但也只是暫時放緩了白天的腳步。城市的燈火照亮了半個天空,霓虹彩光之下,車流暗涌,趕夜路的人們行色匆匆。按照手機導航的指示,前面不遠就應該是老奶奶出攤的地點了。這里離火車站不到半站地,筆直而寬闊的大街正對著站前廣場。再往前靠近車站的方向是一個很長的橋面,下面是城市的快速路,來往的車輛呼嘯而過,從下面不時地傳來陣陣的低吼。
小周放緩了車子,沿著路邊緩緩前行。為了讓身后的車輛繞開而行,以避免憤怒的鳴笛,他打開了警閃,但并沒有拉響警笛。路邊是一塊空地,白天作為停車場,夜里成為小商販們聚集的夜市??斓轿缫沽?,大部分商販都開始打烊了,并陸陸續(xù)續(xù)地推著車離開了。繼續(xù)堅守的沒有幾家。所以,小周很容易地就鎖定了目標。
路邊不遠處,停著一輛三輪車改裝的流動食品屋,車身的頂部和四周圍著玻璃窗,只在一側敞開著,是攤主操作的地方。屋頂一個大大的招牌上寫著一串紅字:午夜食堂。側面車窗上也寫著紅字,告知顧客販賣的小吃:酸辣湯、菜饃、無油餅,每份6元,可隨喜。車身旁不遠,擺放著一個小四方桌和圍成一周的長條凳,是給留食的顧客就坐的地方。攤車前面仍然站著三個等待的顧客,都在低頭看著手里的手機。站在車后的一位老太太,正不緊不慢地忙碌著,估計就是這位傳奇般的張奶奶。因為被窗前的紅字擋著,所以看不太清老人的面容??墒窃谛∥輧纫槐K舊式馬燈的映襯下,老人的動作卻被看得一清二楚:雖然緩慢,但是絕對準確無誤,沒有無效動作。她依次烙餅、包饃、盛湯,然后將事先包好的餐具包塞入紙袋。在這陰冷的初春夜里,小攤上不時飄起陣陣熱氣,仿佛是惶恐不安的城市里的一處避難所,一絲溫暖令人油然而生。
一見到閃著警燈的城管車緩緩駛來,等待的顧客們不約而同地朝向車的方向用異樣的眼光瞪了過來。不管能否讓對方看見,小周隔著車窗習慣性地報以微笑,然后將車停下,隨手關掉了警燈。為了不打擾顧客,小周決定先在車里等著,直到顧客們拿到食物后陸續(xù)離去,他這才下了車,向食品攤的方向走去。還有兩三米的距離,小周大聲地打起來了招呼:“老奶奶,我是本區(qū)的城管小周,您不介意我來看看吧?”老人一聽有人來了,于是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從車身后繞出身子,緩緩迎了上來,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說道:“哦,是城管小周啊,以前沒見過??熳?!”于是順手指著桌椅,示意讓他坐下。
小周仔細地打量著這位老奶奶:身材不高,背有些駝了,頭上的紅色絨線帽下散落出一縷銀發(fā),稀疏的眉毛也已經斑白了,一雙不大的眼睛,卻總是笑意盈盈的,還透著股精氣神兒。上身穿件粉紅碎花棉襖,胳膊上戴著副套袖,腰間扎著那種老式的伙計圍裙:三個大兜兜里應該分別裝著不同的物件兒:零錢、紙鈔、雜物。老人不慌不忙地來到桌前,手扶著桌子一角,然后坐了下來。沖著小周笑著問道:“這么晚了,還出來工作?。俊毙≈芤糙s緊走到桌前,在老人的對面坐下:“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也在工作嗎?我猜您一定是張奶奶吧!我今晚來,沒有特殊的事情,就是來看看有什么忙可以幫的,怕您太辛苦。夜里又冷,怕不安全。聽我們科長講,您已經96歲了,是真的嗎?”“是的,不信我這里有身份證呢。像我們這樣在路邊擺攤兒的,身份證、營業(yè)執(zhí)照都得隨時帶著。”說著話,老人從圍裙的最外側的大兜里,一一掏出了里面的東西,放在桌上:一本書、一個塑封的營業(yè)執(zhí)照、一個皮夾、幾只筆。小周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書的封面,一行燙金的書名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地藏菩薩本愿經》。小周于是隨口問道:“張奶奶,您還讀經書???”“哦,這本經書是前兩年兩個化緣的和尚給的。他們要去九華山拜地藏菩薩,在咱們這倒火車,可是路上沒了盤纏,沒錢買車票。也是有緣,碰巧他們在我這個攤上化緣,我就給了些錢。他們就將身上的這本經書送給我了。有事沒事的,我就看看。”老奶奶邊說著,邊在皮夾子里慢慢地翻找著,拿出身份證后,遞了過來。小周接過身份證,上面寫著:張玉珍,河南周口,生日:1925年9月25日。
看著對面的小周有些吃驚的表情,老奶奶笑了:“我們那個年代的人,生日都記陰歷,日子可能不準了,可是年代應該是對的。我們小的時候,軍閥打仗后,還去撿子彈殼兒玩呢?,F(xiàn)在,能親眼見過軍閥打仗的,也沒幾個了。你看我車上的那盞馬燈,那還是日本鬼子的物件兒呢?!毙≈苓B連嘖嘖地感嘆著,將身份證還給了老人?!皬埬棠?,您這么高齡了,為什么還出來擺攤兒呀?兒女們都不管您嗎?”“不是他們不管我,他們都在外地。他們要接我回去,我不同意。我一個人在鄭州,挺好的,也不給別人添麻煩。趁著還能動,出來干點兒活,人還能精神精神?!薄罢娴氖翘屓司磁辶?。可是您為什么不在白天做,卻在午夜才出攤呢?”“白天太亮,我這眼睛受不了。而且車多不說,車速也快,我這蹬三輪的速度哪跟得上呀!夜里人少、車少,隨便怎么都行?!崩先送nD了一下,望了一眼這茫然的夜色,接著說道:“唉,你看咱們這大鄭州,每天哪少得了在夜里游蕩的人!他們當中,有些還是那可憐的人。這里離火車站不遠,經常有父母丟了孩子的、丟錢包的、行李被偷的、失戀的、離家出走的,太多了。自從前面這個快速路橋修好以來,已經有好幾個想不開的,從橋上跳下去了!唉,按說,我這把年紀的人都扛得下,活到這把歲數(shù),他們年輕輕的,咋就想不開呢?!”說著老人用手擦著眼角的淚水。小周難過地望著老人,寬慰道:“奶奶,您別提別人操心了。人各有命。您也幫不了所有的人呢!”“話雖這么說,可是有緣的,就安慰安慰,沒啥過不去的坎兒。冷了、餓了,就來大娘的攤坐坐,來碗酸辣湯,嘗盡了酸甜苦辣,就當算了、算了,該放下的就得放下。吃個無油餅,但愿無憂無慮。沒錢的,就當化緣了!日子還長著呢,路還得往前走??!”
小周沉默了,他凝望著老人的臉,不知道該如何感激面前的這位世紀老人。他只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游子重新回到了慈母身邊,那么溫暖、安全、不再害怕,而且豁然開朗。這時,又來了一位顧客,老人來不及說些抱歉的話,緩緩走回了攤位上,并和顧客攀談了起來。小周也覺得沒有必要說再見。此刻,他已決定會定期在午夜來看望老人,所以道別已經是多余的。于是趁著老人向他這里回望的時機,沖老人揮了揮手。老奶奶也報以點頭、微笑。小周站起身,走向停在路邊的汽車。
車子漸漸地遠離了,盡管雙眼已經浸滿了淚水,可是,他還想再看看老人那忙碌的身影。他抬起頭從后視鏡里望著老奶奶。然而,后視鏡里的影像卻讓他難以置信,甚至懷疑那是自己的幻覺!他擦干淚水,立刻轉回頭,透過后車窗望著攤位上的招牌,上面明明寫著“午夜食堂”四個大字。可是,當他再次查看后視鏡里的影像時,那招牌上卻是不同的一串大字:午夜慈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