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壚別過父母之后,于天色未明之際悄然出了澄??h,選了偏僻路徑施展輕功一路疾行。
等到一輪紅日從視線盡頭的地平線下冉冉升起時,他人已在距澄海七八十里的潮陽縣城外。
眼見得天光方亮,胡壚也不著急進城,就在城外一處村鎮(zhèn)尋了個買早點的攤位,叫了些東西慢條斯理吃了。
辰末時分,他才結(jié)算了飯錢施施然上路,混在路上越來越多的士農(nóng)工商、販夫走卒之中,不緊不慢地進了城門。
他在城內(nèi)一路穿街過巷,留心觀察了身后并無任何可疑情形,于是轉(zhuǎn)入一條偏僻窄巷,到最里面一座宅院的門前停下,屈指在門板上輕叩三聲,一長兩短。
數(shù)息之后,半邊門扇一動,向內(nèi)開了一道尺余寬的縫隙,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探出頭來,一眼看到了門前的胡壚,臉上立時現(xiàn)出驚喜神色,正待張口說話,卻被胡壚擺手阻止。
少年當(dāng)即醒覺,急忙緊閉了嘴巴將門敞開請胡壚入內(nèi)。
兩人到了院子里,少年終于憋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橫臂攔在胡壚面前,帶著一臉期待神色道:“堂主,兩年前你曾說過,再見面時便答允將我由‘黃’字組調(diào)入‘地’字組,大丈夫一諾千金,你卻不可反悔!”
胡壚哈哈一笑,忽地探出右掌在他左肩上輕輕一按。
那少年當(dāng)即感覺到一股大力入排山倒海般涌來,心中閃念之間已猜到胡壚要試探自己功夫深淺,急忙氣沉丹田拿樁作勢,雙足如兩根夯入地下的木樁般死死扎在原地。
他年歲雖輕,但家學(xué)淵源自幼奠基習(xí)武,功夫已頗有幾分火候,雖然上身后仰,但雙足未曾移動半分,竟是硬抗下胡壚的一按之力。
隨著胡壚含笑手掌,少年端正了后仰的上半身,笑嘻嘻地正要開口說話時,驀然感覺肩頭處憑空生出第二重力道,這一次再也無從抗拒,身不由己地騰騰騰向后連退了三大步,身軀搖擺眼看便要摔倒。
倉促之間,他心中忽地想到剛剛從客人處學(xué)會的一式樁功竅門,遂不假思索地調(diào)息運氣沉腰坐馬,腳下似墜千斤之重,才終于重新站定身形,但一張臉已經(jīng)漲得通紅。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胡壚的隨手一推中暗蘊綿長后勁,待自己舊力用盡新力未生且是心神松懈的一瞬才再次爆發(fā)。能將掌力運用到如此從心所欲的境地,實令人嘆為觀止。
便在少年又是驚嘆又是沮喪,以為自己功夫練得終究還不到家,未能達到少舵主的要求時,胡壚卻笑呵呵地再次探出手掌,在對方后腦處輕輕拍了一記:
“好小子,方才貧道那一掌已用了三成內(nèi)力,又暗藏了兩重力道,你能挺住不曾摔個仰面朝天,這一身功夫已是不錯。
“尤其你能隨機應(yīng)變,以新學(xué)的北少林樁功‘千斤墜’及時應(yīng)對倉促之變,可見頭腦也還不笨。既然如此,貧道便成全你這份少年意氣罷!”
“多謝堂主!”少年大喜,急忙認(rèn)認(rèn)真真地躬身致謝。
這少年名為張山,本是會中一位犧牲的烈士遺孤,自少時便被胡壚吸收入“麒麟堂”中培養(yǎng)。
前幾年因為年歲尚幼,他一直在“麒麟堂”所屬天、地、玄、黃四組中負(fù)責(zé)策應(yīng)保障的“黃”字組中,卻心心念念想要加入“地”字組戰(zhàn)隊,成為一名真正的戰(zhàn)士,如今總算是得償所愿。
胡壚看他眉開眼笑一臉興奮,遂出言警告道:“小山子,當(dāng)一天和尚便要撞好一天的鐘,你可不要只顧將來的前途,而誤了眼前的差事,那貧道便要重新考慮如何安排你了!”
張山嚇了一跳,急忙陪著笑臉當(dāng)前帶路,引著胡壚一路來到客廳。
客廳門前卻早有一男一女并肩而立迎候。
那男子三十多歲年紀(jì),身形矮小,貌不驚人,唯有一雙眸子靈動有神、內(nèi)蘊精芒,顯示出幾分不凡之處。
女子與之年齡相仿,卻生得面容俏麗,身段婀娜,雖然膚色微黑,卻仍不失為一個頗為出挑的美婦人。
胡壚當(dāng)即搶上前幾步,在這對男女面前打稽首深施一禮道:“福生無量天尊,貧道胡壚,見過兩位當(dāng)家!”
這對男女自然便是紅花會第七當(dāng)家、“武諸葛”徐天宏及其妻“俏李逵”周綺。
聽到胡壚自稱“貧道”又以“兩位當(dāng)家”相稱,卻是將父輩的交情全然撇在一旁,周綺的面色登時一變,豎起一對柳葉眉,當(dāng)時便要發(fā)作出來。
幸得徐天宏為人極有見識,見胡壚以江湖禮數(shù)相見,便知他是要先公后私之意,等敘談了公事之后才論說私誼,這才是做大事的樣子,急忙用手輕輕扯了一下妻子,然后含笑上前拱手還禮道:
“不敢當(dāng)。聽聞胡少舵主初出茅廬即一鳴驚人,憑一己之力覆滅‘五虎門’這盤踞嶺南的元兇巨惡,徐某心中大生敬佩之意,今日得見尊顏,何幸之至!”
胡壚在佛山所做之事才發(fā)生不久,徐天宏不僅已經(jīng)聽說,而且能對號入座落實到他的身上,由此可見“紅花會”暗中的觸角廣布,消息靈通。
“徐當(dāng)家過譽,貧道慚愧!”
胡壚神色不變,嘴上謙遜一句,隨即請這夫婦二人到室內(nèi)詳談。
雙方分賓主落座,等張山獻上茶后,胡壚再次施禮,面上微帶歉意道:“兩位當(dāng)家蒞臨,家父本當(dāng)親來相見,只是適逢一事不克分身,故此命貧道代為接待,尚請見諒?!?p> 周綺心中還是有氣,只是她雖然性情耿直火爆,卻只會在一些小事上與丈夫拌嘴吵鬧,每當(dāng)大事臨頭,素來都是以足智多謀的丈夫馬首是瞻。
此刻見丈夫與胡壚言笑晏晏,便也強憋了一口氣不曾發(fā)作,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旁邊,全由丈夫與對方交涉。
待到各自寒暄已畢,徐天宏因看出胡壚這年輕人胸有丘壑,索性開門見山地道出來意:
“少舵主,徐某此次前來求見胡總舵主,實有一件大事相商。日前敝會的一位兄弟自海外貿(mào)易歸來,才得知貴會竟已不聲不響地在南洋諸島經(jīng)營下偌大勢力,這一份心思和手段,委實令人驚嘆?!?p> 胡壚聽對方說破“天地會”籌劃數(shù)年的大計,臉上卻仍不見絲毫動容——隨著海外勢力的不斷擴張,走漏消息原也在他意料之中。
徐天宏在說話的同時暗中觀察對方神色,見他神色始終淡靜從容,心中暗贊一聲“后生可畏”后,繼續(xù)說了下去:
“敝會自當(dāng)年與清廷交鋒幾回,雖然略有建樹,終究難敵清廷勢大,不得不潛隱以避。
“如今那乾隆在位日久,日漸一日地沉溺享樂、遠賢近佞,頗顯昏聵之象。此正是晚輩反清之士大有作為之時。
“‘紅花會’與‘天地會’皆秉承反覆天地、再造乾坤之志,正該勠力同心、共襄義舉。
“故此敝會陳總舵主遣徐某夫婦前來,欲與貴會共謀大事,不知少舵主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