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進窗扃,窗外鴉聲正盛,桓景不耐煩地翻了個身,突然意識到好像起晚了。他掙扎著起身,腦袋還因為宿醉,有些嗡嗡地響。
前夜那個乞活軍小兵,桓景直接帶回塢堡里了。昨夜一路上,冉良都在不斷述說他加入乞活軍之前的遭遇。他是魏郡內(nèi)黃人,祖上卻來自徐州彭城,冉氏自戰(zhàn)國起時就是魯國的大姓。作為旁支,冉良也多少讀了些私塾。
但是豫州大亂以來,他的家早就被亂兵搶劫一空,父母兄弟離散。他也只能一路乞討,來到茍晞駐地附近,陰差陽錯成了一名乞活軍。來乞活軍后,作為新人,他沒少被老兵欺壓。這一次說是他“做事不賣力”,其實還是找個借口排擠他。
說到“冉”這個姓,桓景腦子里第一反應(yīng)就是冉閔。但是現(xiàn)在是永嘉年間,冉閔恐怕連受精卵還不是。何況即使把那位武悼天王白送給他桓景,他也一定會恭恭敬敬地把這尊天神再請回去。作三姓家奴的義父,壓力還是會很大的。
現(xiàn)在他打算先讓冉良在自己這里當(dāng)個傳令兵,然后再和李頭那邊溝通一下。實在是不能再讓冉良回到那些霸凌他的老兵中去了。
今日的日程是曬麥和曬谷子?;妇翱粗炜?,運氣不錯,這幾天看起來天氣都還晴朗。
曬麥是收獲季最輕松的工作。只用把飽滿金黃的麥穗鋪滿打麥場,然后靜靜等待火熱的陽光把麥子曬干即可。
但是桓景可不想讓新軍和屯墾隊就這么閑下來。他借機插入了識字的課程,現(xiàn)在打麥場眾人一陣搖頭晃腦,在背誦塢主教給他們的千字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一旁作為教書先生的流亡士族們閑下來,正竊竊私語。
“不知道塢主發(fā)了什么癲,一定要讓這些泥腿子識字。難不成識了字種田還會賣力一些?”一個京城望族發(fā)著牢騷,他本來只是個花花公子,現(xiàn)在卻被迫做一個教書先生。
“就是,我看啊,這不是識了字,簡直就是失了智。你難道指望這些人去太學(xué)?”另一個士族也表示憤慨,本來他就是聽說白云塢女主人是太原王氏,才過來投奔。沒想到竟然如此“輕賤士人”。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個原本就是太學(xué)的老頭搖頭晃腦地念著。
“不過,塢主這發(fā)蒙文章寫得還真不錯,就是有些過于高深了?!?p> 這些人不知道,他們的談話,全被一個耳尖的學(xué)生聽到。一俟背完,那人就跑來桓景這里打小報告。
桓景聽完描述,笑了笑沒說話,打發(fā)那學(xué)生走了。他早就知道那幾個士族心態(tài)不平衡。但是本來這群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農(nóng)忙的時候幫不上一點忙。自己分配給他們這個教書的任務(wù),已經(jīng)算是優(yōu)待了。
其實也不是他有意“輕賤士人”,只是不用擔(dān)心沒有才學(xué)的士人罷了。如果那些士族有一二可用的,他早就把他們提拔成了士官,郗鑒是一個典型。實在百無一用的,才讓他們來教識字。
何況,即使沒有老師,這些人他桓景一樣教得了。他身旁有一捆竹片,那是就是預(yù)備發(fā)給學(xué)生的識字卡片。這樣即使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戰(zhàn)斗間歇,學(xué)生也可以從懷里拿卡片,進行寄送?;妇安唤肫鹱约寒?dāng)年考托福,硬是沒報一個班,全靠這卡片記憶法。
可惜這個時代,盎格魯撒克遜人還在北日耳曼的深山里摸魚呢。
對于如何激勵這些學(xué)生,桓景選擇直接把考試成績和工分掛鉤。在“有糧大家分”的體制下,為了分到盡可能多的糧食,新軍一般是憑戰(zhàn)功,而屯墾隊的人則是憑借平時的工分。大家本來來此處就是為了混口吃的,那么學(xué)習(xí)起來自然不遺余力。
只是這樣的政策,依然有很多人不能理解。
今日的學(xué)習(xí)一結(jié)束,王二順帶著一群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找桓景。這個小伙子倒是個積極分子,只是對于為何要識字還是不能理解。
“塢主,我知道你一向神機妙算,但是唯獨讓我們識字這一點不太懂。作為新軍,我只要管打仗就好了。讓我們干農(nóng)活可以理解,畢竟農(nóng)活可以給我們供軍糧。可是識字有什么用?識得再多也不能當(dāng)飯吃。”
周圍的新軍士兵也一并起哄。
桓景微微一笑,他早料到有這種情況。學(xué)習(xí)總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尤其是沒有即時反饋的時候,更是如此。
“二順,你想想,為何塢主我通曉兵法?為何白云塢管工匠的燕燕姑娘,知道百工之事?”
“塢主你天生聰穎,自然有悟性。而那燕燕姑娘大概是家學(xué)吧,聽說她出身名家,和教書先生一樣,從京城逃出來的。”王二順其實也不清楚這些知識從哪里獲取,或許就像他學(xué)會農(nóng)活,全靠家鄉(xiāng)人口口相傳。
“不是的,全靠讀書。書里什么都有,識了字,你就能讀書了?!被妇皣@了口氣,“我是個很笨的人,如果不是多少讀了些書,也不會明白這么多道理?!?p> 桓景走近王二順,拍拍他的肩膀,“你以后是做大將的材料。東吳的大將呂蒙知道吧?!?p> “知道?!?p> “那人早年也是個目不識丁的家伙,知道讀了書,才成為一代名將。你也要努力啊?!?p> 這句話放在古代可是很重了。明代朱棣對朱高煦的一句“勉之”,讓他記了一輩子。而現(xiàn)在自己也對新軍說這些,是因為桓景把他們都看做自己嫡系,希望他們之中能出一兩員大將。
“對了,你會寫你的名字了嗎?”
二順點點頭,“我的名字還是挺簡單的。”
“我看你這名字得改改,太俗了。你們將來都是要上史書的,不能用這種名字。”
底下一群新軍既感到羞愧,又莫名奮發(fā)。羞愧是因為自己出身低賤,爹娘只能起這種賤名。奮發(fā)則是因為塢主居然這么看重他們。
“二應(yīng)該是排行,用仲這個字吧。而順這個字其實不好,一輩子老實八交,在亂世可不行?!?p> “那么應(yīng)該怎么辦呢?”
桓景沉吟片刻,“亂世應(yīng)當(dāng)奮發(fā)自強,堅韌不拔。就叫王仲堅吧”
王仲堅道謝退下。其他的新軍士兵也一個個嚷著要桓景給他們改名字。盛情難卻,桓景一個個給他們改了名字。其實也不難,一二三四就用伯仲叔季來代替,狗改成虎,驢改成駿,再把“順”、“貴”這種字改成更加有意義的字,一個新名字就出爐了。
“我這個良字,是不是也不太好。過于老實純良了。”一旁剛加入的冉良也好奇地問。
“是有些這個意思。我來想一個名字哈,在亂世要高瞻遠矚,你要不就改叫冉瞻吧?!?p> 這個意想不到的命名儀式給了桓景以莫大的信心,這些新軍不只是用來打仗的鷹犬,要讓他們活得像個人。這是其他任何一支軍隊的做不到的。
曬麥和曬谷花了兩天時間,之后打麥又花了三四天。這幾天里,桓景一直陪伴在屯墾隊和新軍左右。直到一堆堆麥粒要么被裝入谷倉中封存,要么被低價賣給乞活軍。
而此時兩百里外的許昌,石勒坐在府上,面對手上的情報,表面依然和身邊衛(wèi)士談笑風(fēng)生,心里卻正發(fā)著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