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的第一天便被因為品行不端遣送回家的也就只有楊纖柔了。
連同第一日一樣被送回的幾個姑娘,馬車里嚶嚶鬧鬧,像楊纖柔這般相貌不錯的倒是不多見。
楊纖柔嘴角壓著一抹淺笑,氣質(zhì)溫婉,舉止大方,儼然一副家教極好的做派,與最初瘋癲傻氣的模樣判若兩人。
她也不顧旁人的眼光,內(nèi)心憂喜參半。
她進宮本是為了那十兩銀子,她爹爹的身體每況愈下,家中實在缺少銀兩,她不得不進宮,而以她的品貌,留在宮中在所難免,便叫余哥哥替她出了主意。
因此,從她上了馬車開始,無論是不顧及措辭的哭鬧,還是進宮后做作夸張的做派,都是為了能順利出宮。
好在她也確實被撂了牌子。
只希望爹爹的病情能夠有所好轉(zhuǎn)。
余哥哥此時也應(yīng)該上京參加科舉了。
馬車停在了楊家村偌大的牌坊前,家人已經(jīng)收到宮中的來信,在村口迎接了。
她快步下了馬車,卻不見自家人的身影,心中暗叫不妙。
“柔姑娘?!眴舅氖前矉?,是她家隔壁的寡婦,原來是她家的傭人,。
“安嬸。”楊纖柔看到安嬸一身素衣,腕上還戴著朵白紙花,她心沉了沉,“我爹娘,還好嗎?”
“柔姑娘,唉!”安嬸表情變了變,最后重重一嘆,“老爺,在等您?!?p> 雖并未明說,但神情悲戚,面容消瘦,轟的一聲,楊纖柔覺得眼前黑了黑。
“你……當時宮里不是給了咱十兩銀子嗎?為何,怎會?”楊纖柔喃喃自語著,腳下軟了軟,退了半步。
“夫人花錢找了鎮(zhèn)上的大夫,大夫說,老爺?shù)玫氖前A癥,本就無藥可醫(yī),如今又已是膏肓,今早就去了?!?p> “柔姑娘,您節(jié)哀,還是盡快回去,興許還能見到老爺。”安嬸看著這樣突然失了魂一般的姑娘,心中又悔又痛。
姑娘才從宮里出來,她也不知換身衣服便來了,姑娘聰慧,自是明白報喪之意。
姑娘家曾有恩與她,不嫌棄她一個孤苦無依的寡婦,好心收留了她。
姑娘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她沒有子女,在心中已經(jīng)將姑娘當做自己的親閨女一般了。
“對對,咱們趕緊回去,回去?!睏罾w柔失了儀態(tài),往家的方向跑。
楊家如今不過是一個簡陋的小院,此時正張羅著掛上了白布綢子,沒有賓客,沒有嗩吶,靜得只有風,像座死宅。
楊纖柔突然頓住了腳步。
不,不該是這樣的。
爹爹喜歡熱鬧。
爹爹喜歡紅色,大紅色,他說紅色艷,喜慶。像他成親的時候,他說還要看她成親,親自掛大紅綢緞,貼大紅聯(lián)。
爹爹喜歡聽戲,喜歡聽曲兒,常常偷偷帶她去鎮(zhèn)上的茶館戲樓聽曲看戲,給她剝花生米吃。
爹爹喜歡吃豬頭肉,明明膩的很,爹爹卻總是嚼得津津有味。
爹爹還喜歡喝酒,尤其是枇杷巷的那家陳酒。
……
不該,不該這么安靜的呀。
就算在病中,他也說喜歡聽外面有人嘮嗑聊天,雞打鳴,鳥啼,風聲。
她突然怯了。
不敢看到爹爹毫無生氣的臉,不然她還能告訴自己,爹爹只是睡著了,睡一覺醒來,就還是那個偷偷帶她去聽戲,給她喂花生米,偷偷拿筷子沾了酒點在她嘴角的爹爹,腆著大肚子和胡茬子對她擠眉弄眼笑著讓她不要告訴娘親的爹爹。
“爹爹……”
心口一悸,天旋地轉(zhuǎn)。
待她再醒來時,床前是她的娘親,滿目愁容。
“阿柔!你身體有哪里不舒服嗎?餓不餓,娘給你熬了粥,你睡了三天,先喝點粥墊墊肚子……”楊母身體一震,面露喜色,絮絮叨叨著。
“娘,”楊纖柔提著唇瓣笑了笑,“我渴了。”
“哦好好,娘去給你倒水,你坐著別動?!睏钅该Σ坏鹕恚劭粲行┌l(fā)青,眼中布著血絲,儼然沒有當年“豆腐西施”的模樣。
當年,楊纖柔的母親楊初霜家是經(jīng)營豆莊的,豆莊生意好,楊初霜生得也美,便被村人冠了豆腐西施的美稱。待楊初霜到了適婚的年紀,來楊府提親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可奈何楊初霜早就與她的表哥定了婚事,也交換了名帖,成婚日子便定下了,在楊初霜二十歲的生辰那日。
楊纖柔出生時,送禮的人許多,待她漸漸長大,鄰里鄉(xiāng)親都說她像了她母親的好樣貌好身段,今年她正十九歲,來提親的人也不少。
而韓余,則是二十多年前她的父母去踏青,遇到了被棄在竹林草地里尚在襁褓的孩子。
當時兩人雖已成婚,卻還沒有孩子,也不忍心孩子就這樣餓死,便帶回了去。
論到起名時,那孩子的襁褓是上好的錦緞所制,懷里有塊玉佩,上好的羊脂玉,印著一個“韓”字,便猜測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孩子。
當時楊父說:“楊家也能余一口飯給他吃?!?p> 名字便有了,叫楊余。
等到楊余長到十五歲,楊父便將他的身世和玉佩告訴了他,讓他自己選擇。
楊余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一整天,終于在次日告訴他們,他想要認回自己的姓氏,他本就是楊家的養(yǎng)子,改回了姓也無不妥,楊父當時只是笑笑,意味深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讓他莫悔。
——畢竟當初他只是棄子。
楊纖柔也曾有過怨懟,埋怨他無情,好長時間都不愿意搭理他。
直到三年前,她爹爹突然病倒,先是咳嗽,后來是嗜睡,再后來便是十個時辰昏迷,兩個時辰醒來咳嗽,為了治好他的病,楊家本來殷實的家底漸漸掏空,甚至最后不得不遣散了下人,賣了府宅。
韓余為了照顧爹爹,耽誤了科試,而他此行是因為爹爹醒來的時候,切切囑咐他,他最后的心愿便是希望他能中舉。
只有有了身份地位才能真正找到他的家人。
韓余答應(yīng)了。
去年他鄉(xiāng)試中了解元。
而她與余哥哥的婚事也倉促定下了。
而為了爹爹的藥錢,她毅然決定進宮。
起初余哥哥是堅決不同意的,她心下雖然感動,卻也倔強,余哥哥拗不過她,便滿滿當當列了一整張紙,將進宮的事項一一同她講,如此……粗鄙的言行讓她狐疑了許久。
好在她提著心念,將這輩子都沒做過的潑辣行徑都行了個遍,每當看到身邊人的眼光,她心中多多少少有些羞憤難當,愈發(fā)覺得余哥哥的用意惡劣??善_實有效,她很快就被劃了名字送出來了。
再說到楊纖柔自打醒來之后,除了每日素顏朝天地穿著素麻衣,言行舉止都大方得體,只是再不提及“爹爹”二字。
楊母看著楊纖柔故作堅強的模樣,卻分明消瘦了不少,安慰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
“娘,余哥哥是不是快回來了?”天已經(jīng)漸漸熱起來了,余哥哥送信來,春闈已過,他中了會元,再過段時日將參加殿試,要他們勿掛念。
而落款是十多日前了。
“是啊,阿余這孩子是有出息的,為人也謙恭有禮,將來你嫁給了他,想來也能好好待你。”楊母揚起淺笑,摸了摸楊纖柔的腦袋。
“到時候啊,娘為你梳頭發(fā),一梳梳到尾……”
“娘!”楊纖柔被說紅了臉,嬌嗔一聲,“女兒還小,還要多陪您幾年呢!”
“傻孩子,唉,你們都是好孩子,好孩子。”
見娘親又觸及了傷心事,楊纖柔抿了抿嘴,眼中有些隱忍的掙扎,正欲說些什么。
“夫人,小姐,公子又來信了!”安嬸小跑著進了院子對里面的人喊道。
楊纖柔借此揭開話題,“娘,余哥哥來信了。咱們?nèi)タ纯窗??!?p> “哦好,好?!?p> 信很短,寥寥數(shù)字,卻讓兩人的笑臉都斂了斂。
“殿試已過,狀元。京中有事,暫留。一切安好,勿念。”
“阿余許是有事耽擱了,他是能成大事的,我們姑且再等他一等吧?!?p> 這之后不久,狀元府的門楣便下來了,她們被安置到一處富麗的府邸中,遷家那日,她們也算是家徒四壁,除了幾身換洗的衣物,便只剩下楊父的靈位了。
府中下人照顧得妥帖,韓余也不時讓人送來燕窩人參等補品,偶爾有一封家書,只報平安,卻也不曾提及自己在忙活的事。
楊母的臉色眼見著漸漸紅潤起來了,楊纖柔卻似乎越發(fā)纖瘦了些,楊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終于一日,楊纖柔照理給她奉茶后,楊母將她拉到身邊。
“阿柔,楊家如今就剩咱們母女倆了,這些虛禮便省了吧。”
楊家是大家,祖上出過大官,也算得上是半個書香門第,楊初霜本是最講求禮法的,楊父雖是個愛鬧的,卻也是知禮守禮的。
“禮不可廢?!睏罾w柔垂下眼瞼羽睫輕顫,“這是爹爹慣愛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