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塚子點了點頭,說道:“僅是明白尚遠遠不夠。須知跳閃躲避乃是人之天性,唯勤加練習(xí),以自身反復(fù)浸潤其間,待臨敵之際,方能以念牽身,而非念隨身后?!?p> 轉(zhuǎn)過身去,趙塚子又負(fù)手在屋內(nèi)四處踱步,邊走邊說道:“其實不唯這跳閃躲避,凡人之天性,壓抑起來皆是困難重重而又煎熬萬分,從來遭人厭惡??墒篱g萬事,不論其大小如何,旦想成其之一者,又皆須壓抑天性。你看山下那些修仙種子們,凡能一朝得中,題名升仙院榜單者,無一不是勤學(xué)苦練之輩。欲盡享玩樂之歡,而又能拔萃其材者,古今從無一人。勞神傷身便是成事之代價,無人可免。”
戌甲聽完,連連點頭稱是。確如趙塚子話中所言,哪里只是修仙如此,欲通世間任意一技一能,皆須耗時費力,艱辛打磨,從無舒服一說。然人之天性畏難惡勞,若不狠心壓抑之,又能通何技何能?天生人之性,而人必逆之,方可成事。所謂修仙乃逆天而行之說,大抵便是因這般道理吧?
說完了話,趙塚子又領(lǐng)著戌甲將屋內(nèi)各處都看了看。見到靠近一角的一件器械,戌甲問道:“師傅,這件器械瞧著與外面的對練器械有些相似,卻不盡然相同,可是有何區(qū)別么?”
趙塚子走到器械旁邊,伸手朝器械上一搭,轉(zhuǎn)頭看向戌甲,答道:“這一件也是用來對練,卻比外面那些要難練得多。外面那些只將招式拆解開來,再一一打出,對練者上前一次只須應(yīng)對一招,后退即止??裳矍斑@件卻可打出套路,對練者若不退出這腳下幾步范圍之內(nèi),便須應(yīng)付下一整套招式。你也曾在戰(zhàn)場之上搏殺過,該明白二者之間有何差別?!?p> 拍了兩下器械,趙塚子接著說道:“除此以外,這一件不光可對練長兵,亦可對練短兵及拳腳。若再加裝幾樣玩意兒,還可捎帶著將暗器等練上一練。你之前習(xí)練過的那些本事及手段,大多皆可與之對練一二?!?p> 將屋內(nèi)各處看過一遍之后,二人便出了屋子。見二人出來,趙垣子走了過去。先看了看戌甲,而后笑道:“師兄,你下手未免太狠些。戌甲離開學(xué)堂這么久,好容易才回來一趟,不必這般嚴(yán)厲吧?”
趙塚子卻不答這話,只說道:“以后,若是我不在時,煩勞你或其他師弟在此代為照看一下戌甲?!?p> 趙垣子嗯了一聲,說道:“這是自然,師兄不必費心?!?p> 頓了頓,似稍有些猶豫,趙垣子卻還是開口問道:“師兄,你這兩三年里總往下面兩層跑,是否不太合適?已經(jīng)傳出風(fēng)聲,說上五層頗有些人對你如此作為不滿?!?p> 趙塚子冷哼了一聲,答道:“再過幾年,怕是九成的體學(xué)弟子都要集中在下面兩層了。我一教授體學(xué)的不去下面兩層又該去哪里?莫不是去上面幾層找不自在么?不滿?那些人幾時滿意過我?我都已退到學(xué)堂悶著了,還要如何憋屈自己?”
心知勸不動師兄,趙垣子便不再說下去。鼓勵了戌甲幾句,又回身去照看弟子習(xí)練去了。趙塚子則站在原地不說話,不知在想什么。戌甲也不好開口問,只得默不作聲地陪站在一旁。過了一會兒,趙塚子才開口說道:“今日就此作罷,回去吧?!?p> 說完,便自朝暗門走去。戌甲仍是跟在身后,一道出了地下屋子。回住處的路上,負(fù)手走在身前的趙塚子忽然說道:“今夜你有心事,卻一直不愿開口?!?p> 戌甲嗯了一聲,說道:“心中是有疑問,師傅?!?p> 趙塚子說道:“既有疑問,那開口問就是了?!?p> 戌甲想了想,便將趙垣子不愿答之話又說了一遍。聽過之后,趙塚子答道:“說你去驚府任事太早,你自覺在驚府不適,其實都是一個原因?!?p> 此時,趙塚子有意頓了頓,才接續(xù)說道:“便是因你本事不濟?!?p> 聽趙塚子說自己本事不濟,戌甲倒不覺著意外。便只是到求仙人中去比,戌甲這一身的本事也算不得如何拔尖。雖說修為同是大差不差,然那些比其早十?dāng)?shù)年乃至二三十年便修練至四層的弟子卻著實是厲害得多。可只因本事不濟,便要晚些再去任事才好,戌甲卻一時沒想明白道理。
見戌甲不出聲接話,趙塚子知其怕是又想岔了,便問道:“自入了驚府之后,你是否覺著很閑?”
這倒是說中了戌甲的心事,三十來趟都只讓去山下各處察探有無狀況,給自己派的差確是太過清閑。戌甲便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承認(rèn)了。趙塚子便又說道:“驚府肩上擔(dān)著一體督查之責(zé),而山上山下日日皆有千萬般事,驚府又怎會閑得起來?還是因你本事不濟,要緊的差事不可派與你,便只能讓你到處去閑逛。如此,既沒令你無事可做,對上好有個交代搪塞,又不致你真有一朝壞了要緊事情。”
稍稍放慢了些腳步,趙塚子特意落到戌甲身側(cè),接著說道:“但凡你真有些本事,似這種悠閑差事便決計輪不到你頭上去?!?p> 戌甲低頭想了想,問道:“那按師傅這說法,我在驚府那邊豈非算作是廢物一個么?”
趙塚子仰頭笑了笑,答道:“算不上廢物,好歹能墊桌椅,還有點用處。”
戌甲也不禁笑了笑,又問道:“其實,似我這般的閑人在驚府也不少見,與友人閑聊之中也曾得知別的府署亦是此般狀況。這便奇怪了,閑人們是如何進到各個府署之中?如師傅這般當(dāng)初費了那好些麻煩硬將我推進了驚府,便又是為何?”
趙塚子慢慢斂起笑容,默然走了一陣,這才又開口說道:“不將你這樣的推過去,便會有別處黑心爛肺的鳥人來將位置給占了去。給你這樣的占去了,至多不過是暫時廢去些位置。雖無利于人,卻也無人為其所害。倘是讓那些鳥人給占去,便要大行害人以牟利之用了。能將桌椅給墊穩(wěn)了,便真是廢物亦還須算作有用之物。將你推過去,眼下便是冀望你能當(dāng)好這桌椅腳下的墊。先不論好使不好使,好看不好看,能穩(wěn)住桌椅不搖晃乃至散架,便是無為之功?!?p> 趙塚子這番話,戌甲自然聽得明白。在山上這么多年,那黑心爛肺的鳥人為何人,戌甲也隱隱知其所指。只是,先前偏沒往這處想,眼下被趙塚子一點即明白過來??蛇€有一處邁不過去,便又問道:“若是照這個路數(shù)走,那豈非占著位置的廢物越來越多?彼時,縱然皆無心害人,卻也一事無成,到時便成無為之過了?!?p> 聽戌甲這般說,趙塚子先點了點頭,微微嘆息一聲,說道:“你會有此憂慮倒也不奇怪。真要如此長久下去,確是難免遍地尸位素餐。可短時之內(nèi),尚不至于糜爛過甚。說到底,明面上規(guī)矩都還顧忌些,好些門檻還是得跨,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推出來占位置。就拿你而言,雖是本事不濟,到底還是活著從靈封谷出來了,果真會是半點本事沒有么?且山上以你這般的弟子作表率,來鼓動其他弟子拼命,用內(nèi)名冊上的名額酬功。你既上了內(nèi)名冊,便有了被推進去的資格。據(jù)此而推你進去,無有半點不合規(guī)矩?!?p> 趙塚子這一番說法,倒確是有些道理。戌甲雖不盡贊同,一時卻也不知如何反駁。想是看出戌甲心思,趙塚子便又開口問道:“你在靈封谷那些日子里,還沒吃夠鳥人帶去的虧么?”
這一句話便勾起了戌甲好些不堪的回憶,立時用力搖了搖頭,答道:“吃夠了,這輩子再不想吃了?!?p> 趙塚子輕哼了一聲,說道:“靈封谷內(nèi)到底狀況如何,我曾去了解過。也聽到過一個說法,便是不須什么奇謀妙計,只按部就班地去打,打不過就退。不管戰(zhàn)場如何排布,都不至令大半弟子命喪谷內(nèi)。”
看了戌甲一眼,趙塚子接著說道:“你那時能從靈封谷出來,其實也是運氣。浮空山那邊分心別處,只往此一處谷內(nèi)投進了一部分人手,五盟其他各家更是不盡力。若然浮空山投入多些,五盟隨之更盡力些。你們那隊伍怕是一戰(zhàn)大敗之后,連半條命都剩不下,縱然請下了貪狼星君,怕是也回天無力了?!?p> 跟著,趙塚子抬頭看了看天上的一輪明月,又冷哼了一聲,說道:“庸人再是如何不堪,也比鳥人要強上百倍、千倍。俱是庸人,尚能坐以待時,指望著早晚再出個如貪狼星君那般的圣賢引路、解惑,大勢尚有轉(zhuǎn)圜之余地。可若俱是鳥人,那山中有利便竭澤而漁以足分肥之欲,利盡之時則又是內(nèi)訌相爭之始,到頭來只將山上山下攪得一團亂起。彼時,縱然再有圣賢降下,亦難盤住大局。倘再有外山插手介入,保不齊好好一座山就要被切削成七八塊?!?p> 戌甲此時心中忽地一閃念,便插嘴問道:“聽師傅口氣,想是知曉那位貪狼星君么?”
被戌甲這么一問,趙塚子倒是忽地察覺自己已有些失態(tài)。息了息胸中的那股子氣,才緩緩說道:“天上星辰乃地上圣賢生前之胎宮,亦是其身后之歸宿。太平之世,圣賢不顯。唯治亂交替之際,方有圣賢之名播于世間。而星辰又各有其性,依其性以定其所出圣賢之命。故而,只消找出過往歷次治亂交替之時現(xiàn)世的圣賢,將其身前大事與星辰之性做一比對,便可大致框出此圣賢為哪幾人之一。再搜尋些人事細處補描一番,便可繪出圣相,一眼認(rèn)出究竟是誰?!?p> 戌甲一聽,沒來由地心中一急,連忙問道:“那敢問師傅,天上的貪狼星昔年落在地上之時,究竟是化作誰了?”
趙塚子卻搖了搖頭,只說道:“既已將方法說與你聽了,便當(dāng)自去查找,還要問我作甚?”
戌甲沖動之下,自討了個沒趣,便也如方才趙塚子那般,算是冷靜了下來。再細細想來,確是覺著路數(shù)方法已然指明,自去找尋答案應(yīng)是不難。朝趙塚子笑了笑,意在解嘲。而后,便不再插嘴。
只是,趙塚子也沒了多少說話的興致,師徒二人便默然一路走完后面的路。到了住處門前,趙塚子抬手貼在門板上,卻遲遲不推開門進去。隨后,又轉(zhuǎn)身走到仍站在原地的戌甲身前,問道:“你可想好了,果真要在學(xué)堂呆上一段時日么?”
沉默片刻,戌甲答道:“我已然被驚府那邊晾著了,不回學(xué)堂這邊,又有哪里可去?”
趙塚子便說道:“那明日清晨去演武場那里等著,我領(lǐng)你去認(rèn)一認(rèn)師弟們,以后少不得要你帶一帶他們。”
說完,趙塚子轉(zhuǎn)身推門進了屋。今日事情本已不少,戌甲不愿再多想,便快步也回了住處。只是,進了屋子,見到屋中陳設(shè)與往日一般無二,漸漸沒了打坐調(diào)息的興致。只將床榻稍稍整理了,便合衣躺下,閉上雙眼,睡了過去。
再一睜眼,戌甲發(fā)覺天已亮,自己竟一覺睡了好幾個時辰。連忙收拾一番,出門趕往演武場。到了地方,遠遠見到趙塚子與趙壘子二人正照看著弟子們習(xí)練拳腳功夫。二人已然察覺到,趙塚子往戌甲方向瞟了一眼,便仍舊照看著弟子們,倒是趙壘子伸手朝戌甲招呼。戌甲幾步跑了過去,先到趙壘子身前,拱手致歉道:“昨晚睡得沉,早上起晚了,故而來遲,還請師叔見諒。”
趙壘子微微笑了笑,說道:“還不算遲,這里也是剛開始練,去見過你師傅?!?p> 戌甲謝過趙壘子,又走到趙塚子身旁。正要開口,卻聽趙塚子先問道:“可曾做了什么好夢么?”
戌甲更覺難堪,只得訕訕然答道:“睡得極沉,一睜眼便天亮了,”
趙塚子卻似并非在嘲諷于戌甲,說道:“能睡得沉是好事,以后也不必每晚調(diào)息打坐,想睡了大可睡上一覺。好了,你且在一旁看著,等這套拳打完了再說?!?p>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弟子們將一套功夫打完。趙壘子走到眾弟子面前,高聲說道:“認(rèn)識一下,這位是你們師伯的弟子戌甲?!?p> 說完,側(cè)過身去,眼神示意戌甲上前。待戌甲走到身旁,趙壘子接著說道:“你們戌甲師兄當(dāng)年便通過了年試,所以不要覺著通過年試是一件遙不可及之事。說通過年試很難,這確是不假??芍灰残男蘧?,人人皆有通過的可能。”
言罷,趙壘子轉(zhuǎn)過頭,朝趙塚子問道:“是否讓戌甲現(xiàn)在就領(lǐng)著他們?nèi)ゾ氁痪殻俊?p> 見趙塚子點頭同意,便又小聲問戌甲道:“你看領(lǐng)著師弟們練什么好?”
戌甲看了眾弟子一眼,又低頭想了想,這才答道:“回師叔的話,我還在學(xué)堂之時,在眼下這個時辰多是跑湖去了。不如由我領(lǐng)著師弟們?nèi)ズ吪苌蠋讉€來回?”
征得趙塚子同意之后,趙壘子便讓眾弟子雖戌甲跑湖去了。看著戌甲及眾弟子遠去的身影,趙壘子湊到趙塚子身旁,微露笑容,輕聲說道:“師兄,能一覺睡到天亮,看來你這寶貝徒弟確是喜愛學(xué)堂。比不得有些弟子,整日里練功打坐,就想著能早些離開這里?!?p> 趙塚子稍顯無奈地笑了笑,說道:“你若有本事能將那些弟子送去對面,看還有幾人想著早些離開?至于戌甲,又沒個本事,還哪里算得什么寶貝?!?p> 趙壘子一聽,更笑了起來,說道:“師兄,最近這么些年里,你就只收了這一個徒弟。縱是本事再不濟,終歸將來是要給你送終的,怎么不算寶貝?”
趙塚子微微搖頭,看了一眼趙壘子,說道:“戌甲天賦平平,若然日后遲遲登不了仙,怕是活不到給我送終之日,便自己先走了?!?p> 趙壘子嗯了一聲,說道:“話雖如此,可畢竟登不登不了仙不全在天賦如何,倘是命中有那機緣,便是天賦差點也能登仙。若登仙只憑天賦,那這山上登仙人的面孔怕是得換去一半。我們幾個師兄弟里想來也就你與大師兄能登得了仙?!?p> 聽了這話,趙塚子轉(zhuǎn)頭盯著趙壘子好一陣子。終究還是將頭轉(zhuǎn)了回去,微微擺了擺手,說道:“昔日之事就莫再提了。至于戌甲,一切隨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