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三公主魏麗瑯
三人聊了許久,直到午后才散席。
遣宮人送走了兩位侯爺之后,皇帝在惠安宮后殿歇息,雖然喝了不少酒,此時卻毫無困意。是時,大責(zé)太監(jiān)捧上來一方圓缽,里頭是兩塊水犀香。他輕輕擱在了皇帝床頭,又撒上一些花露香水,方要閉息退下。
“是皇后的法子?!奔啂だ铮实郾犞劬ρ鎏芍?,聞到氣味之后,不由地道。
本來躬身退下的大責(zé)太監(jiān)立馬警覺起來,停下腳步,答道:“是,皇后娘娘吩咐過老奴,水犀香雖清淡,可其中木屑味太重,用時配以花露,更相得益彰?!?p> 皇帝這才微微閉目,輕嗯了一聲。
“陛下若是不喜,老奴這就更換?!?p> “不必了,味道好聞就行了。”皇帝深嗅了滿鼻,腔內(nèi)芬芳盈然。
“是,還是皇后娘娘說得對,草木之香,才是最得人心的啊。”大責(zé)太監(jiān)面帶微笑。
皇帝本不打算搭理他,但是心里也是氣得想笑,干脆坐了起來,反問道:“你既然句句提著皇后,不如朕把你安排在長門宮?”
大責(zé)太監(jiān)立時跪下,面上卻不見任何驚懼,只是道:“陛下也舍得老奴嗎?”
“你看看你如今,也會和朕說這樣的胡話了?!被实坌χ瞄_了簾子。
“老奴盡心討陛下一笑罷了。”他順時低頭。
皇帝拍了拍膝蓋,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啊,成心要朕和皇后生了嫌隙才是?”
“哎呦,老奴不敢。”
“你不敢,他們敢,束今朝怎么也這么沒眼力見,一直咬著辛世雙不放,讓朕尷尬?!被实垲D時肅穆起來。讓太子接手這件小案子,無妨,無非歷練歷練,可是這辛世雙牽連著王氏一族,這等同讓太子自己審自己的母親是一樣的。倘若嚴(yán)懲不貸,百姓只會傳言皇家無情,容不得忠言逆耳。倘若輕放了他,王氏一族又要鬧事,皇后更是要不悅。這件事當(dāng)時也正是因此才被壓了下來,只待事情平息,化了算了。
束今朝倒好,當(dāng)著伯岳侯的面提這個,一是勾起了對王氏的不滿,二是按定了這件事終歸要有一個處置,根本等不到秋后放還。如若不讓太子面對,那自己這個做皇帝的也得給個批復(fù)。
“朕倒是真讓他算計(jì)著了!”想到這里,皇帝甚是頭疼。
大責(zé)太監(jiān)猛地一顫,似是被這句話嚇著了。
皇帝疑惑著看向他:“怎么了?”
“回陛下,奴只是想到廣勤侯或許另有它意?!?p> 這倒是有意思,皇帝打量著他,即頷首道:“嗯,說說吧,你是怎么看這件事的?!?p> 大責(zé)太監(jiān)恭謹(jǐn)再拜,而后陳情道:“奴以為,其實(shí)提出這件事,廣勤侯也是為了您和太子著想,恕罪說句僭越的話,太子將來如登大寶,面臨著王氏一族,是用還是棄,若是用,又該怎么用?您現(xiàn)在明里抬舉著王家,暗地里警醒這外戚的權(quán)力,時時削拿,這個中權(quán)衡之道,您會,可是太子不會啊,天青影所學(xué),終歸是紙上談兵,倒不如借此機(jī)會讓太子體會一下您的處境,才更能深知皇權(quán)不易,明白您的辛酸與勞苦。”
其實(shí)當(dāng)皇帝,哪有什么辛酸與勞苦,都是該著的。
“你這話不假。”皇帝當(dāng)然明白他的用意,否則早就動怒了。
“之所以要在伯岳侯面前提,陛下,您當(dāng)然知道廣勤侯這點(diǎn)小心思。”他直言不諱,“無非也是試探而已?!?p> 皇帝聞言深深嘆了一口氣,“朕知道,這兩個人啊,比起太子來讓朕頭疼多了。”
“廣勤侯是個聰明的,就是不肯為您公然與伯岳侯作對,而伯岳侯,老奴還是那句話,他是個透徹的鬼?!贝筘?zé)太監(jiān)早就對皇帝說過,伯岳侯城府極深。
皇帝眼眸凝光,靜定道:“佯裝這許多年的跋扈,就是不給朕任何把柄,滿朝多少人是他保舉上來的,卻偏偏個個向朕彈劾他,在東都內(nèi),他們一家橫行霸道,卻又不做逾矩之事,人人都習(xí)以為常,以為侯爺就該是他這樣的!”
“這才是伯岳侯的可怕之處?!贝筘?zé)太監(jiān)斂息屏氣,“只怕您養(yǎng)虎為患?!?p> “哼,且看他有多少能耐?!痹诨实垩劾?,伯岳侯還翻不出什么大風(fēng)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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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影下學(xué)之后,沈可人留下蔡書臣狠狠責(zé)備了一番,太子就坐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心里早就看不慣蔡書臣,一直沒有機(jī)會懲戒,此番直接下了令,讓沈可人上表奏請辭了他。蔡書臣自然萬般求饒,知錯認(rèn)錯,當(dāng)場痛哭流涕。太子一時間鐵石心腸,非但不理會,反而直言自己要親自上奏。
是時,羅沉呆怔怔地坐在天青影的院子里,隱約聽著屋子中沈可人的斥責(zé)、蔡書臣的求饒、太子的譏誚,但是卻聽不清任何一句話。他有些失神,仿佛花陰下的一只小蟲,伏在塵埃上,啜吸著塵埃。
“怎么,咱們羅大公子在這兒傷春悲秋?”突然,一根柳枝垂到他的面前。他恍然一抬頭,就看見了高屹笑著的臉。
他仍舊打不起精神來,問道:“你怎么沒回去?”
高屹把柳條一抽,在手里把玩起來,嫩綠的新葉在他手指尖摩挲,他漫不經(jīng)心道:“阿姊在靜寧堂里陪著兩位公主讀書呢,我等著她,一會兒同乘回家?!?p> “是啊?!北疽惶岣咔帻g,羅沉多多少少都會眉目生彩,他是打心里喜歡這個姐姐的。但是今日,他卻仍舊低悶著。
高屹覺察出不對,遂道:“你啊,讓我這個當(dāng)哥哥的怎么說你,不就是被那蔡書臣數(shù)落了幾句嘛,別往心里去,他這個人,滿心里都是偏向時不敏他們的,也不是一日兩日了?!?p> “我知道?!?p> 這話更是讓高屹好奇,“你既然知道,怎么還滿面愁容,你本來不是最不把這些事放心上的嘛?!?p> 羅沉雙眸失色,抬起來再看高屹的時候,能看出他的疲憊,他剛要張口,卻旋即嘆了一口氣,而后才低頭道:“這幾日,莫名其妙的,心里生煩,很多東西想說卻說不出口,而且——”
他一時噎住。
高屹雙眉緊鎖,少年面龐顯出老道,當(dāng)即接了話:“而且很容易對別人的話多想對不對?”
羅沉俶爾側(cè)臉,復(fù)又低頭。
“我有的時候也這樣,別人一句話,在我心里,就是千刀萬剮,我與阿姊說,阿姊總說是我心思太細(xì)膩了,才會敏感,但是,我自己知道這種感受,不是因?yàn)榧?xì)膩,不是因?yàn)槊舾?,就是難受,哎,對了,你知道金陵最有名的那一曲《涉淮》吧,咱們?nèi)ツ暝専舻臅r候聽見的那樂,有個人給這曲子填詞了,有幾句我覺得特別好,”他思索了幾個呼吸,“風(fēng)自花去、難相同,吾與朝露似,斜光入、轉(zhuǎn)飛壺,落得自知處?!?p> “咱們更需要‘落得自知處’,你說是不是?”高屹也見憂傷。
一語方畢,羅沉好似通悟。耳邊莎莎風(fēng)過,抬頭看,滿眼天光隨云流轉(zhuǎn),雀鳥聲初起,連帶著樹葉也一起響動起來,挺耳細(xì)聞,世間雜事,不過隱隱入耳的清脆讀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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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寧堂內(nèi),長門宮司教正在傳習(xí)《女史箴訓(xùn)》,兩位公主和幾個世家大族的姑娘都在認(rèn)真學(xué)習(xí),高青齡的書案堂堂正正地?cái)[放在司教一旁,她喜鮮花,身邊便也時常簇?fù)碇S多剛剪下來的花。司教身后掛著一副古樸的《女織圖》,并一副挑字“嘉容雅言”,案頭上一柄梨花木戒尺,正面刻著“持慎配淑”,反面是一整篇《勸德文》。因而與之相比,高青齡宛如降凡仙子,百花之神,低垂眉眼寫字時更有非凡之姿。
“你們剛才讀的這一段,乃是趙漢陳玉妃的《論賢》,陳玉妃能論天下眾女子之賢德,其人賢能出眾,且在宮闈內(nèi)勤謹(jǐn)奉君,順從皇后,當(dāng)是女子們賢德之楷模,你們朗聲讀完,可有感悟?”這司教雖為女子,聲音卻沉若洪鐘,徹耳不絕。
在座女子雖有感悟,卻也不敢先發(fā),需等得二位公主先表其情,才能接著說話。往往,在公主之后必定起來說話的,便是官南慧。
“有話直說就是。”司教環(huán)視四周。
三公主魏麗瑯看了一眼二公主,只見魏麗華輕輕搖頭,面露局促之色,魏麗瑯合計(jì)三分,便旋即仰面道:“司教大人,我覺得陳玉妃不該是女子賢德的表率?!?p> 魏麗瑯乃是皇后嫡女,她的話沒有人敢反駁。但是司教剛剛才說了,陳玉妃為天下女子之表率,這一會兒,魏麗瑯就敢說出這種話來,如不是公主身份,司教必然狠狠懲戒。
故而,此時此刻的司教,唯有難堪。
“公主殿下?”司教示以微笑。
“在呢?!?p> 魏麗瑯說完這句話,隨即也笑了一聲,只見她頭上珠玉環(huán)衡,這一霎時搖動起來,玓瓅作響,甚是好聽。
高青齡立時停筆,和在座所有人一樣,看著魏麗瑯。只不過,她的眼里,沒有驚訝,只有深深贊許。
“司教大人,學(xué)生有一事不明,還要請教大人?!蔽蝴惉樣肿鞴Ь雌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