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為子之計
一進家門,傍門的院子就趕上來接過了羅沉抱著的笸籮,羅沉得空拍了拍手,撣了撣衣服袖子,抬眼見正廳外頭站著兩個生人,遂問:“有人來了?”
院子便道:“回了公子,是輔國公夫人來了?!?p> “堯子他媽來了?”羅沉蹙眉,“是不是因為我上一次打了堯子???”
院子有些不好接話,只道:“小的聽剛才夫人身邊的姐姐們?nèi)洳杷畷r念叨了幾句,似乎是關(guān)于咱們老爺?shù)氖虑?。?p> “爹?”羅沉更是迷惑。
院子沒敢再搭話,告了聲退下就到了一邊去,羅明本來眼看著一笸籮的硨磲花兒有些擔(dān)心,但是自己想了想,便還是轉(zhuǎn)向羅沉,問道:“爹可是出什么事兒了?”
羅沉搖了搖頭,看著正廳堂,答道:“輔國公與咱們家關(guān)系很淡,輔國公夫人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一次居然親自登門,我覺得不是小事?!?p> “那怎么辦?”羅明尚不清楚這些人情世故。
羅沉笑了笑,轉(zhuǎn)頭對羅明說:“咱們這么小,管那么多干啥,你放心,再大的事兒,到咱們家也是小事兒一樁?!?p> 說完,羅沉轉(zhuǎn)身就往后院走去。
“哥,等等我?!绷_明愣了一會,才跟了上去。
誰知,羅沉并沒有回房,而是繞到了正廳的后窗,羅明不解,跟上去之后小聲問道:“哥,你干嘛呢?”
羅沉比了個噤聲,指了指窗戶,“咱們關(guān)心關(guān)心家庭大事?!?p> 羅明恍然大悟,也跟著貼上了耳朵。
屋子里頭,輔國公夫人正憂心忡忡地對玉懷璧道:“我這心里還是不放心,我們家不比你們家,外頭人看著我們是輔國公,是高門大戶,但是陛下心里一直存疑,我們過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今次,大總統(tǒng)都給突然封了家門,家里的男丁都抓進了南倉,我們,我們還能保得住命嗎?”
玉懷璧一個勁兒地安慰她,“哎呀,姊妹,你想多了,輔國公那多忠心耿耿,陛下對你們一百個放心,再說了,尤濟事囂張跋扈多年了,尤其是對皇后娘娘心存不滿,這不明擺著要反了嗎?!彼晃鼩?,略坐正了身子,指著一杯茶道:“這是新來的太湖初歲,嘗嘗。”
輔國公夫人微微一笑,雖然面上焦急,但還是穩(wěn)穩(wěn)地端起了茶盞,抿了一口。玉懷璧看著她,方才又道:“今天你來找我,無非是因為我的這層身份,可你也知道,咱們女人家的,平日里不怎么接觸朝政,哪敢輕易多說一句話,你我不是皇后,也不是妃子,再去陛下面前說這些蠢話,才是大禍臨頭?!?p> 輔國公夫人一聽這話,立時訕紅了臉,不敢直視玉懷璧,連連稱是。
玉懷璧伸手拈了一塊果子,捏在手里,接著道:“你平時是個不言語的,不怎么出門的,我知道,你放下身段來找我,是有人給你出的主意,我不知道這人是誰,但是你自己得清楚,這人絕非安了好心,咱們的男人如今都召進了宮,是福是禍不得而知,訓(xùn)斥一頓,相安無事最好,若是真的被牽連了,那也是命,沒什么好怪的,你不如早些回去,等候著才好。”這番話說的在理,輔國公夫人的確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沒再說什么,如坐針氈一般,舉著絹子直擦汗。
玉懷璧雖然嘴上說這不要緊,但是心里不擔(dān)心是假的。二人對坐飲茶過兩盞,輔國公夫人便起身告辭,玉懷璧并未親自送她,而是讓兩個丫頭給她送了出去。
玉懷璧端坐在椅子上,斜著眼看了看桌案上的兩盞茶,余溫尚在,隱隱約約還有騰起的水汽。她手里還團著那一枚果子,直在手心里摩挲,似乎是在深深地思考著什么。說時遲,那時快,她一甩手,便將此果子打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后窗,破窗而出,從羅沉耳邊擦了過去,不知所蹤。
“聽完了嗎?”玉懷璧不溫不火地問著。
兄弟二人嚇得冷汗都出來了,面面相覷,不敢答話。玉懷璧接著冷哼一聲,“聽完了就滾進來?!?p> 一聽這話,羅沉嘆了一口氣,一推羅明,輕聲道了句:“趕緊進去?!?p> 二人便灰頭土臉地繞到正門,進了廳堂,玉懷璧端起了茶盞,細細品了品,旋即又放下,抬眼看起了這兄弟二人。羅明倒是聽話,垂著頭一動不動,羅沉就不一樣了,臉上還帶著笑,一看就是沒往心里去。玉懷璧最是知道自己的兒子,這樣的事情,也只有他能做的出來。于是,玉懷璧先是溫柔道:“明明,你先坐?!?p> 羅明一怔,偏頭看了一眼羅沉,又慢慢正回頭來,應(yīng)了一聲,仍然垂著頭走到椅子旁坐了下來。羅沉看著羅明坐下,遂向玉懷璧抱怨道:“娘,我也坐吧,我這也走了大半天了,累?!?p> “你還知道累?”玉懷璧撇嘴一笑,“哎呦,你羅沉大少爺還知道累,一個大小伙子的,別的不知道干,偷聽墻角倒是一個頂倆,這么想聽啊,想聽娘給你講啊,別一天到晚整這么多幺蛾子,讓別人知道你不丟人啊?!?p> 羅沉沒好意思應(yīng)話。
玉懷璧哼了一聲,方道:“沒家教?!?p> “那還不都是學(xué)的你?!绷_沉小聲嘀咕了一句。
這話說聲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正好落進了玉懷璧耳朵里,不過玉懷璧沒往心里去,按下這話題另起他言,“行了,一天到晚跟你說個話能氣死我,不許再有下次了,聽見沒?!?p> “聽見了?!绷_沉拉著長音,笑的跟朵花一樣。
玉懷璧拿眼指了個椅子,羅沉便歡喜地過去坐了下來,玉懷璧接著看向羅明,問道:“明明,我聽你爹說,你在句容上的是鄉(xiāng)塾,老師可有教什么有用的東西嗎?”
大魏選官遴才,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征舉,另一條路則是書策。征舉名額有限,且名貴大門每年都緊著自家親戚,根本留不了給別人,寒門士子唯有考察書策方能脫穎而出。大魏兩年一考,東都設(shè)有國學(xué)監(jiān)與都學(xué),六縣分設(shè)保學(xué)堂,再往下就是函塾和鄉(xiāng)塾。沒有上過保學(xué)堂的人,是不能參加書策的,一般來說,鄉(xiāng)塾里的老師比較一般,不太會教什么實在的東西。故而地方大家都自己設(shè)有私塾,又叫家學(xué),品質(zhì)很高。但像羅明這樣的身份,并不能進入家學(xué)。
羅明點了點頭,回答道:“族中的叔公們一開始還想讓我去家學(xué)里做伴讀,不過最后還是讓我去了鄉(xiāng)塾,我那老師卻不是個糊弄事兒的,幾本啟蒙的書都教過了,還讀了兩本史,四冊詩,老師經(jīng)常給我開小灶,故而學(xué)的也比旁的學(xué)生多?!?p> 玉懷璧心里有些欣喜,她最是知道好老師的重要性,羅明能有這樣的老師,難怪看起來不似平常的鄉(xiāng)下孩子。她遂問:“《蒙氏九章》和《公子論》都讀了嗎?”
“讀了?!?p> “《正山氏》讀了嗎?”
“也讀了,《余酉氏》、《良孟氏》都讀了,小三氏讀完,大三氏也都看了,老師還讓我讀了《漢志》《漢冊》《漢文》,還有《解言律》和《三國遺書》?!绷_明說出來一大堆書名,聽得羅沉直接瞪大了眼,張大了嘴。
玉懷璧頻頻頷首,心里直佩服,不免轉(zhuǎn)臉看向羅沉,“看看弟弟,看看你,人家這學(xué)問,直接進國學(xué)監(jiān)都綽綽有余,你連《小學(xué)》都還沒看完,我這還擔(dān)心,弟弟跟你去天青影上學(xué)會跟不上,這下倒好,還是只有你一個人跟不上?!?p> “娘,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弟弟一看就是學(xué)習(xí)的料,有天分,我這是隨你,腦子笨,天生不是這塊料,你能怎么辦,再說了,咱們羅家有弟弟一個人出人頭地就夠了,我負責(zé)繼承家財就行?!绷_沉也不惱,好聲好氣地調(diào)笑著。
“哼,還家財,你這樣,家財我都留給你弟弟,你喝西北風(fēng)去吧?!?p> “給弟弟就給弟弟,弟弟養(yǎng)我一輩子!”
“你可等著去吧,你這種不求上進的人,你找個王八養(yǎng)你一輩子去吧!”
“我弟弟就是王八!”
“嘿,你越說越來勁了?”
這邊娘倆吵得正歡,羅明眼看著,還是怯怯插了一句話,問道:“什么是天青影啊?!?p> 玉懷璧聞言,拍案而起,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繼而道:“天子禁苑,東宮內(nèi)的一方學(xué)堂,名為天青影,本是只給皇子皇孫們上課,后來也允許大臣們送入子女,或者說是必須送入子女?!?p> “可我只是個庶出。”羅明一直挺在意自己的出身。
玉懷璧的眼眉不自覺地垂了下來,口氣略有些憂傷,“不分嫡庶,兒女都算。”不等羅明再問,玉懷璧便又歡顏悅色起來,一一安排道:“再休息十日,十日之后,讓你哥哥帶你一起去天青影,好好上學(xué),別的不要多想,記住了,你是羅保朝的兒子,可不能學(xué)你那個混蛋哥哥?!?p> 羅明看著玉懷璧變化莫測的臉色,點了點頭。年少的他還不知道,什么叫強顏歡笑,什么叫有苦難言。
羅沉此時不開心了,爭辯道:“那我怎么就不是我爹的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