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很玄妙的東西。
有時夜很長，有時很短，有時令人害怕，有時也讓人欲仙欲死。
很多事都發(fā)生在一夜之間。一夜白頭，一夜成名，一夜暴富。
有的人也在一夜之間死去，無聲無息。
蜀地唐門，楚地云荊殿，閩南千斤門，浙東寧海幫都是各地龍頭，掌控著各地江湖大勢。
唐門門主善暗器，江湖人稱“奪命流星鏢”冷天成。
云荊殿殿主曾是楚地總兵，后遭彈駭退出廟堂，因使長槍，人稱“攔路槍”劉楚。
閩南千斤門門主善使雙錘，單錘重九十斤，一般人提不起，所以號稱“千斤錘”鐵然浩。
浙東海寧幫長期占據(jù)東海一帶，在海上設卡攔路，劫富濟貧，幫主馬如龍使一把快刀，刀刀致命，人稱“龍吟刀”馬如龍。
這些人本沒什么聯(lián)系，但自這個夜后就有了。
這一夜，他們同年同月同夜死，死得安靜，死得不知所以然。
第二在江湖大亂，傳言甚過烽煙。
這分明是令人害怕的一夜。
作為武林中的老大哥，少林終于有所動作，發(fā)了請?zhí)椴冀?。此時若再不發(fā)揮作用，只怕難服眾人之心，損少林百世名譽。
一時間，萬劍山莊、武當派、天劍派、青城派、唐門、云荊殿、千斤門、海寧幫及一些小門派紛紛動身前往少林。
另一邊。
馬道上奔馳著三匹駿馬，馬駿人俊，三匹馬上儼然有四個人，其中一個是小孩。
他們的方向，是棲霞山。
小屋旁的古柳還是老樣子。
只不過古柳下的小童不見了，沒有針飛插古柳，也沒有濺入水中。屋中寧靜，柱子似腐非爛，依然挺拔著。
柱子上綁著一個人，這個人不停地哀號，但口也已被封住。他的眼神也在哀號。
他在等待一個人的到來，只能等待。
他等的人來了么？很顯然，他來了。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來也無影去也無跡，推開門，就看到了綁在柱子上的人。
這個人他并不陌生，因為是他唯一的弟弟。這個人正是龍起，他的弟弟叫龍落。起者臭名天下，落者默默無聞，這就是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
龍起解下繩索，道：“誰做的？”
龍落道：“三個人，兩男一女?！?p> 龍起道：“去了哪里？”
龍落道：“棲霞山?！?p> 不管多么剛強的人，多無情的人，都會有自己的牽掛，浮于面或者藏于心。龍起的牽掛就是那個孩子。
馬道上竟又出現(xiàn)了一匹駿馬，這馬竟然竄得比之前那三匹馬還要快。
因為這是個急得要命的人，人要是急了，馬自然就快了。
快馬直奔棲霞山，打破了一片寧靜，鳥雀亂飛，大風橫吹。
棲霞山上的人早已等候多時了。
龍起下馬后發(fā)現(xiàn)，不止三匹馬，而是有四匹正在吃草的馬。更不止三個敵手，而是四個敵手，另一個不止是敵人，還是故人。
這另一位就是獨孤平。
作為長輩，獨孤平先開口道：“知道你會來，等候多時了?！?p> 龍起道：“跟那小孩無關，放了他?！?p> 何晴柔早已經(jīng)放開了那個十二歲的少年，可他從頭到尾都未有動作，也不過去。
他的眼神是這世間最堅毅的眼神，此時卻帶著抗拒，滿身抗拒。
四人更是驚訝。
龍起道：“韓平，過來?！蹦莻€小孩叫韓平。
韓平搖了搖頭。
龍起此時像極了老人，不像惡人。他又接著彎下腰好心哄道：“過來，我們回家?！?p> 韓平還是搖了搖頭。他只是走到一邊站立，他站立，一動也不動。他不愿回到他身邊一定有他的理由，只要他還安全就好。他心想。
龍起放下了心，道：“想不到會在這里見面?！?p> 獨孤平道：“我們說好不再來打擾她的，你這個人真是言而無信。就讓她安安心心地入睡，不好么？”
龍起突然大吼道：“可我放不下，也做不到！憑什么你們能擁有她，多多少少一點愛，為什么我什么也得不到？”
獨孤平道：“因為你狹隘，你冷酷，你自私。你不付出，怎么能夠得到?！?p> 龍起突然咬牙道，瞪了眾人一眼，一個箭步，正往獨孤平幾人身上竄去。說時遲那時快，正當幾個人起手以待時，他卻一掠而過直往洞里去了。
獨孤平道了一聲“走”，也往洞里直奔而去。
一行人走進千寒洞中，冷意立即涌了上來。在立誓的壁上，獨孤平和龍起竟又同時大笑起來，大笑之后竟又大哭。
長松從未見過這般不冷靜的師父，不禁害怕起來。
龍起突然一掌打在石壁上，石壁一塊方形石頭深深凹了進去。
眾人聽到一陣轟隆聲，這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近。
就在眾人聽到轟隆這震耳欲聾之時，石壁竟然打開了一扇門，一扇石門。
從石門望去，一片黑暗，無盡深遂。
龍起和孤獨平帶頭朝里走去。隧道里的空氣幾乎令人窒息，伸手也再不見五指，十分黑暗。
這時，突然又看見了光源，走過去，竟然一片寒冰。
一共走過了二十一道門，全是石門。剛才的轟隆之聲無非是一扇又一扇石門被機關打開的聲音。
室內盡皆寒冰，這些寒冰都經(jīng)了百年之久。此室不大，但足以容下數(shù)百人。
冰室中央，立著一座冰棺，眾人直向冰棺走去。
龍起和獨孤平竟然雙雙脆倒在冰棺之前，膝蓋落地之聲讓人驚愕。猶如高山雪崩，林木倒塌。
韓平從來沒有見過龍起這樣跪過。
長松更是張大了嘴巴。
冰棺中封著一個美人，這個人一襲白衫，除了美，沒有任何詞可以形容她。也不會再有人找到詞語，如果非要說她像什么，那她就像雪，純潔、華麗。
她就是曾經(jīng)的第一美人林秋芙。之所以是曾經(jīng)，就是因為她失蹤后沒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傾刻，龍起和獨孤平又都掉下淚來，這讓眾人更加不明白。
男兒之淚，不分善惡，只為情，至真、至性。
兩人又緩緩站起。
長松忙問：“師父，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獨孤平道：“這個事說起來，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p> 龍起接道：“卻又短暫，猶如飛梭。”
于是獨孤平一點一滴道將起來，他抬頭回憶的時候就像一個白了斑的老者，望著自己年少時曾登過的山，萬千感慨一一襲來。
二十年前，名滿天下的美人林秋芙，與她的心上人在沉月樓吟詩作賦，沉月樓是江東名樓，檐牙高砌，宏偉壯麗。
月下高樓，大江東流，湖光山色，英雄美人，這個少年的人生就像夢一樣，美倫美奐。
美總是容易被打破。
江湖中千百人都愛這個美人，不愛卻想擁有她的人更是排隊從泰山排到嵩山。
樓下的四個人是天下膽子最大的人。為了抱得美人歸，“平川劍客”獨孤平寧靜放棄功名，舍棄俠義；少林寺的南房住持甘愿貶為俗人；“飛龍針”龍起甘愿為之不惜一切，殺人如麻；天劍派大弟子陸云川甘愿受盡歧視。
這四個人并沒有約好，卻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個地方。
那少年頓時慌了神。其實他上半輩子都是在慌亂中度過的。
他不明白為什么“第一美人”會選擇他，他一窮二白，不過區(qū)區(qū)秀才，一身書墨之味。
他面對的是一整個江湖，江湖大多是男人。與她共度良辰美景，就好像注定要與全江湖的男人為敵。但他愛她，所以也肯不顧一切。
不知道為什么，她什么都不在乎。她似乎，特別愛好自由。她其實只要開一下口，就有人肯為她拼命，但她從未開過如此的口。
如此一來，他也習慣了。在沉月樓，他談古觀今，縱橫千秋，出口成章。她正希望如此。
忽然殺上四個人來，一個身負寶劍，衣冠處處；一個負手而立，雄姿英發(fā)；一個素衣光頭，雙手合十；一個手執(zhí)長劍，威風凜凜。
十六目相對，竟一時無語。
最終打敗其他三個人的是那個什么都不帶的人，他的手掌就是他的劍，可斷寶劍，可斷佛珠。這三個人都是青年才俊，卻被他一個人敗了。
他提起那把寶劍，劍光浮掠過每一個人的眼。最終，他用那把劍砍斷了那個人的手，問美人：“你還愛他么？現(xiàn)在?！?p> 美人答道：“你們永遠不懂，愛是什么。即使你現(xiàn)在將他燒成灰燼，我也依然愛他。就算他從未出現(xiàn)，不該輪到你們這些整天刀頭舔血的人來索取我的愛?！?p> 他說的這個人正是龍起，那時他已臭名天下。
龍起道：“無論如何也得不到？”
美人道：“是，無論如何。”
龍起大笑了三聲，道了聲“好”，提劍再走到那少年身邊。
只要他一動，這個少年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即使不動，那些涌動而出的血也會讓他死去，只是會死得慢一些。
書生已滿面蒼白。
他分明也是這個意思，為了減輕他的痛苦，他寧愿用劍了結了他，也算對得起美人。
只聽一陣狂風刮來，眾人轉頭一望，見美人雙腳已立在廊臺之上。
那書生忍著巨痛，大叫一聲：“不要！”
可惜他已經(jīng)晚了一步。其余四人走上來試圖接住，卻晚了好多步。
下面是大江，大江不濁，不急，但卻很深，深不見底。
美人已墜入江中。
少年一個激憤，也想跳將下去，卻被四人拉住。
眾人飛身下樓，救起美人，可美人已命赴黃泉。畢竟她抱著必死的決心。
大樓下，大江畔，書生大叫一聲，竟也驚天動地，卻再喚不醒美人。
龍起為書生封穴止血，眾人又是沉默了半晌，龍起提道：“我知道棲霞山有個千寒洞，里面積蓄了千年寒冰，可保人青春，永不腐朽，我們讓她到那兒安息吧！”
書生點點頭，心卻宛若刀絞。是無奈，亦是自嘲。
千寒洞前，五人齊齊立下誓言，刻在石壁，各自下山而去。才成了今天的這般光景。
龍起說完故事頓了頓，道：“多少年了，我們都老了，她卻永遠那么年輕，那么迷人?！?p> 長松道：“除了你們四個，他愛的那個書生是誰。”
龍起道：“二十年來我日夜找他，都找不到他的蹤影。他當年下山之后就再也沒有過消息，一個砍掉手臂的人能活多久，心若沒有希望，估計早就死了吧。”
長松道：“石壁上他的名字不就是你劃的?！?p> 龍起道：“從前他就叫吳有是，可是沒有人再聽過這個名字?！?p> 頓了頓，他又不為何又彎下腰來說：“韓平，記住這個名字的含義，我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但是現(xiàn)在，我要你一定好好活下去?！?p> 韓平佇立一旁，沒有說話，但點了點頭。
龍起直起腰后眼神竟然變了，變得兇狠，可怕，道：“今天我就要在秋芙面前，跟你們來個了斷?！?p> 獨孤平顯然也想到了他的想法，轉頭道：“松兒，記住，別為兒女情長害了自己。”
長松驚訝了一下，回答道：“記住了?！?p> 龍起道：“你們藏身于萬劍山莊，是十分不值得的?！?p> 這話分明對著花翎。
花翎道：“何出此言？”
龍起道：“萬勝風這個人高深莫測，心中有著巨大的盤算。你一來，打亂了他的計劃，他一定會殺了你?！?p> 花翎道：“哦？他有什么計劃?！薄啊?p> 龍起道：“陸云川的死和青虎幫滅幫都是他謀劃的，我只是替他行事。他的計劃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只要你不死，你一定會明白的，我知道你們都是聰明人?！?p> 獨孤平忽然嚴肅，拔出寶劍，道：“來吧，你既想要我死，就要拿出本事?！?p> 龍起道：“總歸要了結這一切的?！饼埰鹨贿\功，手掌就像朱砂一般紅，原來他不反練就了一手飛針，還練了失傳已久的朱砂掌。
獨孤平撫劍，微微一笑，道：“看來這些年你沒少吃苦。”
龍起道：“確實不少?！?p> 這一點韓平深深知道。
獨孤平一聲大喝，刺了過去，劍招應運而生，隨手而起。
龍起用朱砂一般火紅的手掌，既打劍，也擊人，只見掌掌凌厲，咄咄逼人，一點也不輸長兵器。
獨孤平“清風十三劍”一一使來，二人竟然不相上下，平分秋色。
忽然間，龍起一個虛招，收掌，再出掌時，一根金針像流星一般脫手而出。
但這根金針僅僅閃過獨孤平的頭發(fā)。
電光火石間，一張一合，便又有幾根金針迸出。
獨孤平暗運“清風十三劍”一一抵擋，“叮叮當當”又是四根金針落地。
這讓旁邊的幾人吸了口涼氣。
雖說“清風十三劍”密不透風，但龍起的朱砂掌近身，又不得不防，若是被朱砂掌擊中，非得吐血而死。
二人將畢生所悟絕學盡數(shù)使出，打得是天昏地暗，也讓旁邊的幾人目瞪口呆，直嘆自己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忽然間，獨孤平一個快劍翻轉，劍鋒銳利，對面龍起躲過了身子，卻又沒完全躲過去，就這一瞬間，一劍削去了龍起的耳朵。龍起也抓住被對方刺中的一瞬間，找到了破綻，飛針一掠，刺透獨孤云的胸腔，直插冰壁。
二人竟都沒有叫出聲！
停止了打斗，龍起已失了一只耳朵，那傷口不斷地滲血，他卻一聲不吭。獨孤平劍插于地，臉色蒼白，看上去已一敗涂地。
長松一個踉蹌，跑上前去，直呼“師父！”
獨孤平道：“松兒，記住……”
聲音殘留，人卻已閉眼長眠。金針在他胸腔留下一個不大不小的洞。不知那針上的字有沒有刻在他的心里。
長松仍不斷地叫喊，卻已無用了。他筋疲力盡，抱在獨孤平身上大哭。
長松是富家子弟，因為與家中不和而離家出走上山拜師，被獨孤平收留，待其如待子。此番恩德，長松也只能銘記于心了。
反觀龍起，看到獨孤云死去，哈哈大笑，活像個瘋子。
韓平撿起他掉在地上的耳朵，看著他的笑，呆滯。
那笑聲，實在令人害怕，龍起邊笑邊道：“終于，都死了……”。
因為這種笑聲，他原來俊逸的臉龐變得很恐怖，因為少了一只耳，這恐怖加了些許的丑陋。
這恐怖的笑聲好像用盡了畢生功力，讓在場的個人都心緒顫抖，一不小心便要抓狂。
因為這恐怖的笑聲，花翎輕悄悄捂住了何晴柔的雙耳，讓她覺得這一個冷冰冰的人原來并不冰冷，他像太陽一樣熾熱。
笑聲嘎然而止。
龍起道：“花翎，來，用你的寶劍，把我殺了。”
花翎一陣沉默，每一個人都沉默，韓平在笑，微笑。
見無動于衷，龍起又大吼：“快，我求你……”
原來殺死了敵人有時也會痛苦。
按理來說，現(xiàn)在林秋芙就屬于他一個人。按理來說，他應當開懷而笑，大笑。
原來擁有有時也會痛苦。
龍起現(xiàn)在生不如死，過往浮上心來，讓自己也不禁大驚，仿佛殺人狂魔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自己。
他緩緩走到花翎跟前，幾近蠅蚊般的聲音：“求你……”
只一個“求”字，但見他的痛有多深。痛有多深，仇恨就有多深，仇恨多深，愛就多深，他無非只是一個愛得太深的人，盡管這份愛從始至終只關乎他一個人。
他又叫了一次。
花翎拔出了花翎劍，劍身通紅，劍光絢爛。
紅光照耀整個冰洞，也刺進了龍起的身體。這個過程干凈而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仿佛花翎劍又恢復了他昔日殺人7嗜血的作風。
何晴柔捂住了嘴，一陣沉默。他也痛恨這個令他家破人亡的人，但這時卻恨不起來。
龍起跪在地上，花翎劍仍插在他的胸膛，他已奄奄一息，用低沉的聲音道：“謝謝，拜托你，放過我弟弟和孩子，還有……”。
他已用盡力氣。
“還有萬劍山莊，我的師弟……”想不到一個絕情若此的人，也還有如此多的牽掛，也難怪他會死了。
花翎拔出劍，萬千感慨竟也涌上心來。
冰室里再無第二口冰棺。
眾人合力將獨孤平和龍起葬在洞口，永伴秋芙。
長松砍下巨木，疾劍寫下：尊師獨孤平之墓。
花翎也刻下：龍起前輩之墓。
這大概就是二人此生最大的心愿了吧，一生為敵，卻同在此安息。為爭執(zhí)時他們是敵人，為守護時，興許又能成為朋友。
祭奠之后，花翎開始打算起來，他看著韓平，不知如何是好。
韓平上前，跪在龍起墓前，拜了三拜，站起來，開了他的“金口”：“謝謝你?！?p> 花翎道：“你不找我報仇，為何反來謝我?！?p> 韓平道：“其一，我是他的養(yǎng)子，不是親父子；其二，死對于他來說是一種解脫，是一種快樂，從前看他練功看他痛苦，我就早希望有一天能有人結束這種痛苦，所以謝你?！?p> 花翎搶手，道：“有意思，接下來你去哪里？”
韓平道：“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p> 花翎道：“非此不可？”
韓平道：“非此不可?！?p> 花翎道：“好，那你得先告訴我你是誰?！?p> 韓平道：“我是韓平，韓信的韓，我父親希望我能像韓信一樣平定天下，所以叫韓平?！?p> 龍起深知這一生不會有多少快樂，但他一定要這孩子安康，不愿他再步自己后塵，所以連自己的姓也不愿施舍。
仍是三匹馬，但有四個人。
棲霞山竟然有雪了，下雪紛紛，是送別還是哭泣。
雪是一個故事。
整個棲霞山都是一個故事。
美麗而凄慘，哀傷而動人。
接著這個故事就要被雪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