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jié)
這天是一七年四月二十一號（農(nóng)歷三月二十五）星期五，是我刑滿釋放的日子。
我首先看到父親那蒼老有所好轉(zhuǎn)的容顏，其次看到哥哥姐姐在有說有笑，哥哥雙手插在褲兜里還是那副時尚青年的樣子，姐姐還是矜矜持持。我向他們走去，我無任何顏面的向他們走去，準(zhǔn)備迎接他們?nèi)魏蔚谋憩F(xiàn)。
“嘿呀，出來了??！出來了就好，我們都等你好久了?！苯憬沩樒渥匀坏睦业氖中χ鴮ξ艺f，她反常的表現(xiàn)讓我感到驚愕，同時也讓我感到豁然開朗，我那心如死灰的笑容也竟然神奇般的死灰復(fù)燃出現(xiàn)在臉上。
“小老弟……”哥哥話少，但他的一聲呼喚已經(jīng)讓我明白了他的全部內(nèi)心——是那么真誠相待，是那么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懷，是那么一切盡在不言中的來自骨肉同胞的心有靈犀。
“嗯?！蔽宜闶腔卮鹆烁绺纭?p> “走，先去吃飯?！备赣H臉上沒有笑容，回到了以往的剛正不阿，給人一種士要英雄將要勇猛的強悍感。
我們父子四人一起去吃了飯，然后把我?guī)У嚼戆l(fā)店安排理發(fā)師為我刮了胡須理了頭發(fā)，頭發(fā)實在沒什么好理的。隨后又帶我去了酒店，讓我換上了他們特意為我買的一套新衣：一套從頭紅到腳的春夏裝，衣服是長袖圓領(lǐng)的純棉紅衛(wèi)衣，衣服的背面寫著“福星”兩個字；紅色的休閑褲褲腰上穿著一根紅色布皮帶，皮帶上繡著“大吉大利”；那雙紅色的鞋連鞋底都是紅色的，沒有一點瑕疵。我穿上新衣很是喜慶，走在大街上更是引人回頭，使見到我的人愉悅醒目。后來我們?nèi)チ塑囌咀狭嘶丶业能?，我坐在車上看著外面的風(fēng)景，真不愧是人間四月艷陽天，大地披綠，漫山遍野百花爭艷，鳥舞花開。是春游的好季節(jié)，也是農(nóng)忙播種的最佳時期，更是出獄的黃金時間。這次坐車一點都不暈車，坐在車上像坐在按摩床上一樣舒服，不一會兒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老家了，我迫不及待的走下車站在路邊看著這山山水水，農(nóng)忙時期還未過，農(nóng)人們都在田間熱鬧了起來，一片歡騰?？茨呛訉Π兜膬蓷l黃牛在田間搖頭擺尾有條不紊的場放著，沒有佩戴犁鏵和鞍韉，一身輕松的樣子，是那么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河邊上的大叔大媽們戴著草帽披著膠紙穿著黑色高筒防水鞋在河邊彎著腰排水挖渠，有說有笑的他們不一會兒就嬉戲打鬧了起來，原因是那調(diào)皮的大叔拿著一個鵝卵石丟向大媽旁邊的水溝里，濺得大媽一身水花……稍做休息后我們就要開始步行直上走山路回家，父親特意買了煙讓我揣著，吩咐我要行像往日坐像往日，見了熟人要打招呼找煙。我只管聽話照做，感覺父親吩咐得都對，不要遇一點挫折就一蹶不振像個霜打的茄子，這樣的孩子是沒有志向的，也不是父母所希望的。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他們對我熱情問候，甚是關(guān)懷，笑盈盈的臉上給了我莫大的安慰的力量，使我感動得不知所措、心里毛焦火辣。這一路自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福娃，無論穿著打扮還是所見所遇。太幸福了。家即在眼前，那顆激動興奮的心澎湃異常，我使勁克制都抵擋不住那股高興勁。一拐彎，老家的山水樹木房屋羊群盡顯眼前，那一片白的羊群成千姿百態(tài)狀撒在山坡上吃草，有的向側(cè)后方歪過頭用后腳踢彈脖子上的癢，有的拉著身子立在樹干上啃樹皮。還有兩只正在激烈的斗爭，它們同時用兩只后腳做支撐立起身子，又同時落下，頭與頭相撞發(fā)出砰砰的響聲，然后各自倒退兩步又重復(fù)著剛才的動作繼續(xù)，給人一種不服再來的感覺；那離別快兩年的黑子狗哐哐的吠了起來，但一會兒就住了聲音；那鄰居家與我家的兩只公雞不甘示弱的輪流叫喚，搞得撕心裂肺，相當(dāng)激烈；那……那是母親，母親站在街檐下的街沿坎上往下看著我們，其特意在看我，我看到母親很想喊一聲：媽。但始終還是沒有叫出聲來，一步步的走近，母親一臉呆板沒見到往常的笑容與活躍，我知道，她的笑容是被我?guī)ё吡?。瞬間我心里從一開始就念了一萬遍加十萬遍的幾個字現(xiàn)在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心里——“對不起！母親?！?p> 我心里沉重但我不知所措，我深知母親的心比我的心還痛，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辦法去彌補和償還。兒遭罪，娘心痛；娘遭罪，兒不知。養(yǎng)兒不知娘辛苦。
“要走大門進(jìn)哦！”是父親在我身后大聲的叮囑母親。
“曉得啊。”母親回答著父親的同時走向我?！皝怼蹦赣H拉著我的手，握得那么的緊那么的永遠(yuǎn)不再分離。我默默無言，但我感受到母親的手更粗糙了?！皝?，走這里過，從這上面跨過。”那是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母親拉著我的手叫我從那盆火上跨過。其實在我們那里那是一種祖輩制造的傳教，叫：過火坑。也就是當(dāng)人經(jīng)歷了倒霉事后再次回家就這樣為他洗身去邪，表示從此之后一帆風(fēng)順，紅紅火火。我聽話照做，一切順利。我跟在母親身后來到堂屋，室內(nèi)雖是簡陋，但擺放整齊，堂屋地面上也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切雖是老樣子但我竟然感到陌生和生疏，母親去了伙房，我也跟著進(jìn)到伙房，伙房明亮，地面干凈，窗戶都是剛擦不久，圍著火坑的石坎上放著一個洋瓷碗，碗里裝著滿滿一碗煮雞蛋；火坑四周都圍放著大小不一的鐵罐和鋁罐，從罐蓋處往外散發(fā)著豬蹄、豬頭和雞肉羊肉還有酒米飯的香氣，火爐上是三角鐵架罐圈，罐圈上是被燒得吱吱叫的燒水壺。這一切我盡收眼底。這時母親站在我旁邊靜靜的看著我的眼睛，我看著母親的眼睛心若針扎刀割，不知不覺心的痛楚傳輸給大腦神經(jīng)，大腦神經(jīng)向雙腳雙手發(fā)號施令要向母親走去，并要求同時舉起雙手擁抱母親。我聽話照做，我擁抱母親，這一擁抱與開庭時給父親的擁抱毫無差異，也是二十年來給母親的第一個擁抱。我擁抱母親時那藏壓在心底近兩年的盡管家里一切看上去都很陌生而這個永遠(yuǎn)都不會陌生的“媽”的呼聲從我口中嗚嗚咽咽的生長了出來，這一擁抱這一呼喊，母親的雙耳雙眼如同在沉睡中被一震驚醒，母親把內(nèi)心的表達(dá)交給了眼睛，眼睛容納它不下，只能溢出來讓我看到，四眼相識心照不宣，我便用曾經(jīng)來自母親身體的眼淚與母親本來的淚水相會傳達(dá)著內(nèi)心深處的靈犀和共鳴。這一刻母親撥開沉重的烏云見得青天，久違的笑顏終于戰(zhàn)勝頑強的苦臉奪回了那原本就屬于笑顏的陣地。
“劫難，這都是劫難，過了這就好了，以后就萬事大吉了?！?p> “嗯。”
……
“吃雞蛋嘛，專門給你煮的嘢，趕緊吃，都快冷了?！?p> 母親操持著茶飯，我吃著煮雞蛋。我一邊吃雞蛋一邊以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的速度回到了以前和母親聊起了家常。
這一刻，我和母親在伙房里談笑風(fēng)生，父親和哥哥在門外點響了花炮和鞭炮，姐姐在里里外外張羅著桌椅板凳杯碗勺瓢……傍晚時分全家人圍著飯桌在香噴噴的飯菜烘托下共進(jìn)晚餐，不醉不休。
第二天我老早就起床了，母親在屋旁種豆，我也湊了過去。我問起爺爺奶奶，母親說他們被姑姑接去外地去居住了，當(dāng)時我蒙在鼓里不以為然，總感覺事情不對頭。直到兩天后姐姐才告訴我爺爺奶奶接去了外地是不假，但沒隔多久爺爺已經(jīng)死了。而且外婆也已經(jīng)死了，都是在我出事后不久就死了：
“爺爺聽說你被逮捕了，他心臟病一下就犯了，當(dāng)時就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后來把他送進(jìn)醫(yī)院搶救，搶是搶救過來了，但后來回到家還是一直臥床不起，直到那天他一個人在家掙扎起床想到外面去曬曬太陽，走到的大門口沒跨過門檻，就一個跟頭摔倒在大門口，發(fā)現(xiàn)時就已經(jīng)不行了，但還是抬進(jìn)醫(yī)院，當(dāng)時醫(yī)生說他那狀況嚴(yán)重已經(jīng)堅持不了多久了，叫抬回來準(zhǔn)備后事，當(dāng)天下午在家中爺爺就走了。臨走前他說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最想見的也是你?？墒蔷褪菦]有見到你，死后眼睛還睜著。他還把他自己積攢下來的的兩千塊錢叫姑姑轉(zhuǎn)交到你的手上，說你受委屈了……”姐姐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面說不下去了。
我聽著，眼淚怎么也強忍不住了，我沒有哭出聲，任眼淚自流。當(dāng)時我只說，我也只能說，實在是沒有其他更好的話可說：
“對不起，姐姐，這都是我犯下的錯?！?p> 姐姐用紙巾沾了沾眼淚又說：“這次媽受到的打擊最大，你出事她好幾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淚水止不住的流，口中只喊到你的小名。后來剛好緩和不久又接到舅舅他們的通知，說外婆在那邊不知道什么時候煤氣中毒，死在家中都不知道有幾天了，還是隔壁人發(fā)現(xiàn)的。所以媽這次是受到了雙重打擊，一個是自己的兒子，一個是自己的母親，她挺過來了真是很不容易，媽很可憐，我們從小到大她為我們…她為我們……”姐姐說到此處言猶未盡又泣不成聲。
我雙拳捏的死緊，我憤怒，我極端，我不甘心。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一路走到黑走到窮途末路中人奸計。為什么要欺負(fù)我們這老實巴交、地地道道的本分人？星辰暗淡日月無光，老天爺你為什么要如此對待弱小良善？你這是助紂為虐殘害忠良官逼民反的暴君作風(fēng)，你……
“所以這次你回來了就好了，往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不要再去想，也不要再去提，萬事向前看，今后再不要去做哪些傻事了，你看你們多不值得。我聽你那些同學(xué)說人家那邊也受到了很大的災(zāi)難，你們真是太傻了。”
“嗯?！?p> 后來我和母親單獨相處時我說她在家里受苦了，都是我的不好，連累她受苦受難。她說：“哎，你爺爺和你外婆我都還不說，他們倒是那么大歲數(shù)了，關(guān)鍵是你……我這心里……哎呀，不說了不說了，以后就好了。”
是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雨不會下一年，罪不會遭一世。樹要承受風(fēng)吹雨打，人要忍受七災(zāi)八難。風(fēng)雨過后有彩虹，彩虹過后有陽光；災(zāi)難過后有幸運，幸運過后有笑顏。傷口總是會平復(fù)見好的。幾天后，在家人的陪伴下一切回到往常，我和母親又可以如同往日一樣形影不離的在山上說說笑笑忙著農(nóng)活了，哥哥姐姐們又得出門工作，日子依然繼續(xù)。人生在世就是如此，無論你經(jīng)歷過什么悲痛，但悲痛過后還得繼續(xù)生活，時間會沖淡一切。到來的客人最終還是要走的。因為我們來到這個世上不管你是得意還是失意，其實都是來為你的人生買單的，哪怕你不愿意，但結(jié)果依然不會因你的不愿接受而發(fā)生如何改變，該走的流程和路線我們還是去走了，即便很多時候是很違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