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錄像機
窗外的鳥鳴聲已經(jīng)濃稠到擠滿了整個樹蔭,任誰都插不上嘴了。朝陽隱隱從枝葉間掃過,將影子投在西墻頭。
老二嬸的孫子小滿毫不理會老二嬸的咒罵,一早就踩著凳子趴在墻頭,專心致志瞇起眼睛,將彈弓拉滿伺機射鳥,墻頭上的石頭子眼看著所剩無幾,也不見射中一只。
吳未已經(jīng)醒了很久,但賴在床上不肯起。這個房間是姥姥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她小時候也常常來,但那時別人都說外婆是瘋子,而且命硬,簡直是瘟神轉世,克死丈夫克兒子,小小年紀的她雖聽不懂意思,但也開始有意無意躲著外婆了。就算有時候爸媽沒時間照看她和弟弟,把他們送來外婆家,她也總是擺出一副嫌棄的冷臉,不情不愿待在這里。倒是弟弟,對外婆家的很多老物件稀奇不已,纏著問東問西。
想到這里,吳未的心一陣陣抽痛,她想不出那么心高氣傲的外婆,是如何在周圍都是冷眼和唾棄的農村里生活的,她可曾在無數(shù)個早上,像她一樣躺在這里,思索自己的遭遇?然后咽下所有的不甘心,像沒事人一樣,起床收拾房間,整理自己,然后心平氣和做一個照看孫子、打理莊稼的老太太?
吳未蒙著被子哭了很久,為外婆的不幸、坎坷和孤獨哭泣,為自己的無知、冷漠和疏離哭泣。這么多年,她活得渾渾噩噩,從沒有用心去看過這個世界,從沒有用真情去對待過身邊的人,她以為自己足夠善良溫和,但事實上這種善良毫無用處,她的所謂的愛心只是游離于靈魂表層的一層浮沫,既不深沉,也不廣泛,充其量不過是裝點的門面,她連自己的親人都沒有真正愛過,甚至連基本的了解都不曾有,更何況朋友、同事和自己的病患?難怪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原是自己不配。
一個人連自己的真心都不曾付出過,她配得到什么?
吳未哭夠了,想明白了,竟感到如釋重負,有種前所未有的輕松。這段時間,她其實很怕面對自己的內心,那里參雜著太多自卑、失落、敏感、抱怨甚至絕望,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覺得自己對什么都無能為力,就算做羅亞杰助理,都是亞美幫她的。亞美表面看起來帶著富家女的無情無義,但事實上比誰都熱心。如自己這般無用之人,他們都在明里暗里幫著她,她還有什么可奢求?
至于吳恒說的余淮恨她,她不愿相信,也不敢去想。
吳未擦了把臉上的淚,起身開始慢慢收拾外婆的屋子。外婆留下的東西很少,除了桌椅,就剩幾個箱籠。外婆生前東西就少,一切外物夠用就行,從不在添置物件上存心,就算那幾個箱籠,也都陳舊不堪,至少有幾十個年頭了,看那剝落的朱漆,該是與外公成親時按風俗配備的。
吳未打開第一個箱子,里面除了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紅蓋頭之外,什么都沒有。吳未想起外婆下葬那天被大火吞噬的那套喜服,心中哀痛,前世陳露與金子風的結局令她意難平,外婆窮盡一生都沒有能給他們圓滿。而外婆的遺恨又有誰能成全?聽媽媽說,外婆遺言是將她火化另葬,可她們不肯聽這個“瘋子”的話,自以為是地燒掉她身上的衣物,喇叭嗩吶,吹吹打打,隆重地將她葬在外公的墳塋里。
第二個箱子里,是她和吳恒小時候的幾件衣物和玩具,同樣擺放得整整齊齊。吳未拿起一個撥浪鼓,輕搖幾下,珠子敲著木鼓發(fā)出咚咚的聲響,像快樂的心跳,吳未不禁笑出聲,這個玩具,小時候她和弟弟可沒少爭。此外還有三個看上去一般無二的小銅鎖,小銅鎖都穿著紅繩,像是頸間帶的。吳未拿起其中一個,上面一圈小的十二生肖圖案,中間刻著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背面刻著一個“恒”字,不用問,這是小時候吳恒帶的。她拿起另外兩個,一個正面刻牛,背面刻“未”;另一個正面刻雞,背面刻“淮”。吳未的手抖了一下,將銅鎖放回原處,合上了箱子。
接著她打開第三個箱子,里面放了一些三腳架、皮尺、畫工筆等測繪工具,有一雙女士登山鞋,還有一些舊式電子產(chǎn)品,一個傻瓜相機,一臺老式錄像機。這一箱子東西是外婆前半生人生的印證,她真的曾經(jīng)是一個有追求有實力的女孩,只是陰差陽錯介入了另一段人生,便一輩子碌碌無為又格格不入了。
比起外婆,自己這點挫折和難過真的太不值一提。
正想著,外面響起了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