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坤寧宮請安回來,我在庭院中摘了幾脈楓葉,正想著要做幾枚書簽,卻是小順子前來打了個千兒:“娘娘,門外來了衡答應,說是來拜訪您?!?p> 我正想找個人兒說說話,心下欣喜,道:“快讓她進來?!?p> 很快身后傳來了輕快的腳步聲,我側首,清若嬌小的身影向我走來。
“見過寧姐姐?!彼ナ┝艘欢Y,聲音還是與那日一樣,甜而不膩,直叫我喜歡。
我扶她起來,道:“都是相識的人了,還這么客氣做什么?!?p> 不想清若認真道:“若兒知道姐姐是真心待我,可這里是皇宮,禮儀之事若兒不敢怠慢的?!?p> 我輕笑道:“如此,那你以后福一福身即可。”
清若點了點頭,將懷里一束馨口臘梅遞給我,濃香撲鼻,花色嫩黃,紫紋如波。
“我聽聞姐姐喜愛梅花,方才去了上林苑折了一束新開的,給姐姐賞玩?!?p> 我徐徐接過:“很漂亮?!?p> 我牽過她進了殿中,又吩咐了小廚房做了六道精致可口的點心:玫瑰果蜜餞、雞骨香糕、玉屑梅花糕、雙色軟糖、核桃酥、杏仁酥。
清若環(huán)顧后融融一笑,露出感動的神色:“姐姐!那日我不過隨口一提,你就記得我喜愛吃這蜜餞了。”
我好嫣然一笑,道:“你高興就好。”
清若輕輕咀嚼著,仿佛在品嘗人間珍品一般,細細瞧去,她的眼角有晶瑩的淚光。
我欣慰,清若懂得知足常樂,是好事。
我吃了一塊杏仁酪,道:“聽聞你前日在擁翠殿捉七(古代閨閣女子的游戲,就是現代的捉迷藏),打碎了一個皇后賞賜的五彩描金蝴蝶花樽。”
清若擺弄著孔雀綠釉暗劃蕉葉紋饕餮紋花樽中的臘梅,莞爾一笑,道:“皇后娘娘為人寬容,不會為了此等芝麻小事責罰我的?!?p> ……
月亮呈現著娥眉的形狀,以微弱的白光普照大地。
玄燁步入殿中,我欣喜地迎了上去,福了福身:“皇上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臣妾沒能遠迎,倒顯得失儀了?!?p> 他深知我此番話是說給宮人們聽的,輕輕道:“愛妃言重了。”
玄燁神色不佳,很快遣走眾人。晚膳很豐盛,主食是鯇魚片香菜粥,四葷四素:蝦丸蘑菇湯、孜然羊肉、蜜汁葵花大斬肉、番茄魚柳、雪里蕻、松仁玉米、釀冬菇盒、珊瑚扒雙蔬。
北窗洞開,偶爾一陣涼風吹過,吹得桌上一盞紅燭微微搖動,光影離合之間,貂頦滿襟盤云五彩馬褂并無艷色,他的臉看的不真切,有種蒙朧的溫和與哀傷。
“我方才去看了胤礽?!毙畈⒉粍幼郎系谋逃耋?,聲音喑啞低澀,像生銹的鐵片澀澀地磋磨。
我關切道:“太子可還好么?”
“皇祖母說他是個命苦的孩子,自從前日落池之后,一直懼怕池塘湖泊,就連洗個澡都不易,硬是要嬤嬤們哄了半天才肯?!毙畹难凵袷捤魅羟镲L中飄零的黃葉,沉寂了好一會兒,一聲輕嘆如拂過耳畔的微風,卻透著濃濃的無奈與凄清。
我眉頭緊皺:“玄燁……”
“我與子矜就這么一個孩子,貴為天子,竟查不出誰是幕后主謀!”玄燁眼神漸漸變得鋒利,眸中隱隱有幽藍的流光。
庭院內昏黃一片,樹影烙在青磚地上稀薄凌亂,靜謐中傳來一陣陣枝椏觸碰之聲,那聲音細而密,仿佛無數細小的蟲子在啃噬著什么東西似的,鉆在耳膜里也是鉆心的疼。
“玄燁,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太子會漸漸淡忘的?!蔽译m心知肚明,卻奈何沒有足夠的證據,不能告知他。
“子矜早年生過一個,可四歲的時候因一場大病夭折了……后來有了胤礽,我是多么欣喜,可胤礽的降生卻讓子矜撒手人寰,她才年二十二?。∷赃@個孩子是我與子矜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了,我想要他平平安安的,就給他取了乳名為'保成'。如今看來,是不能如愿了!”玄燁喃喃自語,俊朗的面容在昏黃燭火的映照下,有虛弱的蒼白,神情愈發(fā)哀切。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玄燁如此神態(tài),就像一個受傷的孩子,找不到路回家,迷茫而無助。我連忙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樣,冰涼冰涼的,彼此抵觸交纏,卻始終暖不過來。
……
晨起給皇后請了安,而后在上林苑遇見了宜嬪與德貴人相伴走來。
宜嬪身著杏黃色繡喜鵲鬧枝絲綢旗裝,頭上插戴七彩碧璽金簪。
她的容貌與倪霜頗為相似,只是更多了幾分大氣,是個清秀柔美的女子,一顰一笑皆是貞靜之態(tài),眉如柳葉,目似新月,有著家常的和氣與親切,叫人看著莫名的舒心。
德貴人眼明手快,抬眸見了我,停止了說說笑笑,向我福一福身。
宮里現下除了皇后便是卿貴妃位分在我之上,其余的五個嬪我都不用行禮。
宜嬪含著最溫和得體的微笑,讓人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意,向我點了點頭,我也回禮。
我微笑道:“這位便是宜嬪了?”
“寧妹妹果然聰慧?!币藡宓穆曇羰菧貪櫟?,像四月里彌漫著草木清新味道的陽光,曬得有些蓬勃飛揚的滋味,卻叫人的心一點一點地沉靜下來,那樣靜,像沉在清水中的一塊翡翠琉璃。
我輕笑著打趣道:“素來聽聞這宮里有鐵三角,今日怎的不見惠嬪相伴呢?”
德貴人嬌怯怯道:“宜姐姐與惠姐姐是自幼相好,與我是半路姐妹,雖說二位姐姐對我都親厚,我卻不敢高攀,寧嬪姐姐真是取笑了?!?p> 宜嬪擔憂道:“大阿哥長了天花,拉著惠嬪的手不讓離開,還好惠嬪幼時也發(fā)過天花,不然可就......”
我暗嘆,這十天來先是太子,接著又是大阿哥。
我徐徐道:“五歲的小孩子,是容易長這些東西,找?guī)讉€幼時發(fā)過天花的宮人伺候著,再讓太醫(yī)開些清熱解毒的中藥,看看有沒有成效。”
德貴人惋惜道:“皇上已將纖詩殿隔離了起來,還派遣了好幾撥士衛(wèi)看守,如今只能祈禱大阿哥趕緊好起來了?!?p> 大家都不再言語,唯有寒風吹過楓葉的聲音,簌簌不斷。
身后忽然有嬌柔粘膩的聲音響起:“幾位姐姐在談論什么呢?”
我抬眸望去,安貴人正在走來。
“是安妹妹呀?!币藡鍦睾鸵恍?,如山風從云中來,唯覺清涼。
“聽說這宮里呀,又添了位妹妹,人家是宮女出身,剛封了官女子,今早又晉了答應,皇上很寵她呢!”安貴人不懷好意地瞥了我一眼,“看樣子可要冷落寧嬪了?!?p> 宜嬪大概是見我面色不大好,緩緩道:“皇上看上宮女,也是常有的事。”
我很想敷衍她,開口淡淡道:“本宮還有事,就不閑絮了,告辭。”
我向宜嬪與德貴人告別,轉身離去。
走了一段路,面前迎來一個溫潤如玉的女子,隆起的肚子大概已有五六個月的身孕,我心下好奇,詢問了秋語,她說是那拉貴人。
走得近了,才發(fā)現她的笑容如溫和的春風,眼神也慈祥善意,不知不覺中我也微笑了起來。
她微微福一福身:“咸福宮貴人那拉氏,給寧嬪娘娘請安。”
“貴人身懷六甲,就不必行禮了?!蔽椅⑽⒁恍?,“聽聞仁孝皇后溫潤如玉,沒想到貴人也如此。”
那拉貴人在暖風中一陣陣忡,眼眸中有一抹轉瞬即逝的厭惡,似笑非笑道:“溫潤如玉么?我哪有那樣的好福氣呀!”她話鋒一轉,“妹妹自打入宮以來便是盛寵優(yōu)渥,這些日子在空閑之中只怕是也嘗到了清冷滋味了罷?”
我輕輕一笑,道:“貴人快人快語,正是我喜歡的性子?!?p> “其實說起來,她侍奉皇上多年,卻唯獨沒有子嗣,真是沒有福氣?!蹦抢F人發(fā)出一聲若有似無道嘆息。
我不解道:“貴人說的是貴妃么?”
那拉貴人顰眉微皺:“知道太多的人命總是不長的。妹妹一看便是冰雪聰明之人,自然懂得哪些該知道,哪些不該知道?!彼R桓I?,“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喝安胎藥了,告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