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綾桑坐在一張大床旁邊，手里掂著一柄匕首出神，雙眼無神的看向塌下不遠處為了驅(qū)散一屋子藥味所點上的香爐，那一縷往上的煙蜿蜒而上，逐漸無力逐漸變細最后似是消散于半空，香味卻填滿了整個室內(nèi)。

　　半晌他回過神，看向床上層層帷帳遮擋住的身影，用匕首尖端挑起了層層紗，那床上是個年過半百的男子，緊閉雙眼和緊鎖的眉頭使英俊的面容有些扭曲。發(fā)白的面頰微微內(nèi)凹，眼眶處一圈青紫色以及烏黑的唇色都顯出這男子的病已入膏肓。

　　衛(wèi)綾桑眼里夾雜了些厭惡，仔細的端詳著那個男人的臉，倏地又放回帷帳坐回了原位，他看著這房間上高粱雕刻的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玄武，足有上千座。它們的眼睛方位全投向龍床上。那是上一位帝王，他的祖父，為了延年益壽命匠師雕刻，不知祖父是聽信了哪里來的方士的胡謅，說這是延壽陣。玄武的眼有聚魂、溫養(yǎng)魂魄的作用，配合龍床下的特殊符能身體康健延年益壽。他祖父確實高壽，不知是這延壽陣的功效還是心理作用。

　　衛(wèi)綾桑盯夠了那些玄武，繼續(xù)把玩自己的匕首開口道：“父王，你說大將軍會來嗎？是來誅殺我將您救出，還是以誅殺我的名義，讓我們都死在這。畢竟刀劍無眼，對吧？”

　　滿室寂靜，他的聲音如焚香爐飄起的煙，同樣的消散而去。半晌他又開口：“大將軍可別讓本宮失望啊?！蹦锹曇艉茌p，似是呢喃。

　　這是滿月的夜晚，意味著團圓的滿月下，輕柔的月光在這諾大的皇宮里只能輕披在血污和殘肢上。

　　寧樂蹲守在宮殿頂上，看著白玉階梯下的一群人疾步朝宮殿大門奔來，為首的身披銀色鎧甲，手握著一把帶血的長劍，眼尖的他甚至看到劍穗都在往下滴血，那是大將軍，在大將軍身后全是全身武裝的男子，擁簇保護著兩人，看那些男子的制服是夜行衛(wèi)，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沾染了鮮血。

　　寧樂暗自咋舌，他跟著主子不久，雖然一直知道主子心思縝密，走一步看三步，算計人心一直在行，可親眼看到別人一步步按照主子的預想走，還一絲偏差都沒有，還是很嚇人的事。他吞了屯口水，口中舌頭微動，吹響了一聲暗號，接著便翻下屋頂，向皇宮外奔去：他該做接下來的任務了。

　　衛(wèi)綾桑在暗號一響時便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將自己的衣服褶皺理平，端正了身子看向殿門，下一刻，門便被推開了。

　　冷風猛地灌入連帶著帷帳被吹得翻飛，床角所掛的四個金線秀玄武綴鈴鐺香囊也被吹得飄蕩。

　　“蕭大將軍深夜帶夜行衛(wèi)來訪所謂何事？”衛(wèi)綾桑站起了身，語氣帶有一絲急迫，似乎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捏匕首的手緊了緊。

　　蕭佞之看著和他對視的男子，在戰(zhàn)場上久經(jīng)生死鍛煉出的第六感的讓他覺得眼前的一切有些不對勁，可卻不知道不對勁的源頭，所以他只能盯著衛(wèi)綾桑，看能不能找出他遺漏的蛛絲馬跡。

　　“太子殿下，皇上已半月未上朝，今日宮外傳言皇上身中奇毒，臣恐太子手足無措，特從宮外帶了名神醫(yī)，請?zhí)拥钕旅麨榛噬显\治。”說罷，便跪了下去。

　　蕭侫之身后的一群人也跪了一地，唯有一名耄耋老者和一名小童站在原地。那老者用手順著胡子，對大殿里發(fā)生的事不為所動，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而那小童則低著頭，看不清樣子。

　　衛(wèi)綾桑怔愣片刻，便哈哈大笑起來：“蕭將軍，禁衛(wèi)軍都被你殺光了還這么惺惺作態(tài)?！?p>　　說完看了兩眼跪在地上不為所動的蕭侫之，強忍下的笑意使他憋得雙頰緋紅，輕微上挑的狐貍眼眼尾甚至泛出點點淚花。他纖細的手指拂去的淚珠，又開口到：“在你進門前本宮便問過父皇一個問題，是關(guān)于你的，可是父皇并沒有回答本宮，看來還是要你親自為本宮解惑?！?p>　　“大將軍是只想要本宮的命，還是本宮和父皇的命呢？”

　　此話一出，蕭侫之再也不裝某做樣，長劍插地將自己身子撐起，嘴角噙了絲笑：“太子殿下，臣有一副慈悲心，怎會要無辜者性命？”

　　衛(wèi)綾桑嘆了口氣，似是厭煩了這樣打太極，他謀劃了這么久，這是最后一步了。

　　人總有種劣根性，越是到最緊要的關(guān)頭，越是冷靜不下沸騰和向往成功后日子的心。功敗垂成這個詞后堆疊了多少悔恨。他又緊了緊手里的匕首，還需要一點時間，這滿室的熏香里的藥發(fā)揮作用還要一點時間：“大將軍想讓本宮怎么做？”

　　“太子殿下趁皇上纏綿病榻多日決定弒君弒父，我急忙趕來救駕卻被您打傷，在夜行衛(wèi)的拼死保護下，我將還剩一口氣的皇上帶出，恰好遇到了前來上朝的眾臣。皇上在眾臣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氣，手中緊握圣旨，那是傳位于你十三弟的圣旨。”蕭侫之一字一句的吐出接下來準備發(fā)生的事，挑了挑眉，滿臉的得意，好似勝券在握。

　　“大將軍將費盡心機卻不登上皇位實在令本宮想不通。那大將軍將如何處置本宮呢？”衛(wèi)綾桑輕咳了聲，語意中泛起點溫柔：“聽聞大將軍與籬落交戰(zhàn)時，便與籬落二皇子關(guān)系極好，捏造個籬落的假身份給我和太子妃吧，我便同意?！?p>　　蕭侫之眉毛輕蹙：“同意？太子殿下，我可沒征求您的意見。隸屬您的禁衛(wèi)軍調(diào)走的調(diào)走死傷的死傷，您為什么認為我是在征求意見呢？太子妃可心不在你，你是不是忘了你是從誰手中搶去的？”話說道后面，已經(jīng)帶有氣急敗壞了。

　　他拳頭緊握，憑什么他喜愛的人一紙圣旨便被指給了太子，而他只能被塞個不受寵的公主。而太子還因為親妹妹與他成親坐穩(wěn)了太子之位。

　　憑什么事到如今，太子還能用居高臨下的語氣和他說話。

　　“大概憑這個吧?！毙l(wèi)綾桑說完，拍了拍手掌。

　　而下一秒，跪地的夜行衛(wèi)站起了三分之一，不約而同的一劍向仍然跪地的人刺去。只發(fā)生在瞬間，殿內(nèi)的血腥味便翻涌而起。

　　“現(xiàn)在呢？”衛(wèi)綾桑沒去看滿地匯流成河的血，只是看著面色有些發(fā)白的蕭侫之道。“有資格了嗎？”

　　“哥哥，你別為難佞之了?！币坏琅晱睦险吆竺骓懫?，而那老者也變換了模樣，那仙風道骨的神態(tài)和有些佝僂的背全然不見。他默默的退了一步，將他身后的小童讓了出來。

　　而蕭侫之看著眼前的小童，吃驚的神色怎么也掩不住。

　　衛(wèi)綾詠將束發(fā)髻的布條拆下，一頭青絲便順勢泄下，臉上帶著一點點狡黠的笑容，滿地的血污和尸首與她的笑容呈現(xiàn)十分鮮明的對比。地上的血紅進不了她純潔的眼底半分。

　　衛(wèi)綾桑聽著那嬌嗔帶有埋怨的語氣，呼吸瞬間一滯。

　　距離她被送去別院已經(jīng)大半年了，除了偶爾能在夜里凝視她的睡容。他太忙，又太多的東西要思索，要布局。

　　而她睜眼時候的樣子，他已經(jīng)好久沒見過了，上次見是在她大婚的時候吧。久到衛(wèi)綾桑有點恍惚了。

　　那雙和他不同的眼，帶有點淺灰的茶色，溢滿了純真?？偸菨駶櫟难劭裟曋臅r候，朝他涌去的還有信任，不設防的信任以及可以致命的信任。仿佛只要他命令她交出性命，她就能立即照辦。

　　他每每看著這雙眼，就恨不得……將她囚禁起來。

　　他什么時候有這樣的想法呢？衛(wèi)綾桑稍稍垂下了頭。大概和知道她不是他親生妹妹的時候吧。

　　日子太久，他不記得了，每每他想告訴她時，都不是好時機，因為他總能從她的身世上挖出更令他作嘔的東西，她的身世掩蓋的是丑陋的皇家秘史。衛(wèi)綾詠這個無辜的女孩，只要一天不脫離這個身份，他便一天不能告訴她，他不想她知道那些骯臟的事，那些散發(fā)著腐朽與墮落的過往很快就要隨衛(wèi)綾詠這個名字的消散而逝去，他原本的計劃就快達到了，但是……

　　但是現(xiàn)在，長久的思念以及那聲放過蕭佞之的話語讓他忍不住了，他做了決定，不想放過她了。如果埋葬掉那不堪的過往只是給蕭佞之做嫁衣的話，他寧愿真讓衛(wèi)綾詠消失，而不只是身為九公主的衛(wèi)綾詠消失。

　　他向她伸出了手，嘴角微微上勾：“詠兒過來?！焙臀乙黄鸫粼谶@別走了。這后半句他并沒有說出來。

　　衛(wèi)綾詠踱著小步走到了蕭侫之面前，將他的防身劍拿在了手上。那是一把只有十寸長小劍，是太子妃未出閣前送給蕭侫之的定情信物。

　　長發(fā)往后飄，就像此時她的心緒：不寧且紊亂。

　　衛(wèi)綾桑的心也往下沉了沉，這是要為了蕭侫之殺了他嗎？

　　鋪了這么久的路，布了這么久的局，設計了這么多的人，沾染了這么多的血，他想放棄了，他為了她而謀劃，可她卻想要他的命。

　　思緒千轉(zhuǎn)，卻沒有一點憤怒的情緒徘徊在他心上，反而胸腔里涌起來的渴望和酸澀就快溢出了。

　　“哥哥，太子妃告訴我說，我們不是親兄妹。是真的嗎？”走到衛(wèi)綾桑面前的她仰著頭，仔細的觀察著他的表情。

　　看到衛(wèi)綾桑有一思的不自然，然后點了點頭，她輕咬了一下唇，將發(fā)帶將四散的發(fā)束攏，心緒也隨著發(fā)絲回籠。她頭輕放在衛(wèi)綾桑胸膛前，雙手環(huán)住他的腰，深吸了口氣，似是想將他的味道記住般。而衛(wèi)綾桑也回擁著她，像要將她揉進身體里：“詠兒?！?p>　　小劍從他身后穿進身體，噗嗤一聲便從他的腹部穿出，沒入了衛(wèi)綾詠的小腹。

　　衛(wèi)綾桑僵直了身體又立刻放松，心里驟然而起的全是狂喜，原來妹妹和他想法一樣嗎？這樣也好，免得他動手會在那雙滿是依賴他的雙眸里看到受傷，看到被背叛。

　　“如果我早知道就好了。”衛(wèi)綾詠嘆到，雙手沒有留情的轉(zhuǎn)動手劍柄，兩人的鮮血將彼此的腹部染紅，交織在了一起。

　　衛(wèi)綾桑似乎懂了她的意思，嘴角往下淌著鮮血，在她額頭印下一個吻：“我…我好開心，今天大概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了?！?p>　　衛(wèi)綾詠的眼淚順著臉頰而下，原來她的哥哥……心里也是有她的對吧，不只有那個太子妃。

　　可是一切都晚了，雖然這樣相擁而死也不錯了，如果有來生，有來生的話就好了。

　　兩人的血液沿著床下的符咒紋路流淌，地上夜行衛(wèi)的血也不受重力控制般往房梁涌去……

　　蕭佞之看著相擁而死的兩人，以及房內(nèi)的異相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