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川，邊陲之地，因?qū)幒幼员毕蚰狭鬟^，將此處一分為二，便有了東川、西川之別，兩地隔河而處，風(fēng)土人情卻大不相同。西川受番邦影響更劇，民風(fēng)開放，性格更為彪悍、耿直，多出忠勇仁義之輩，亡命天涯之徒，東川禮教盛行，百姓生活井然有序，加之幾十年間，止戈息戰(zhàn)，處處祥和。
東川，劉家莊。
劉家莊是十里八鄉(xiāng)還算富裕的村子，莊主劉大才勉強(qiáng)算半個讀書人，少年時讀過幾天書，而后仗著家財做起了地主，喜好聽書，便讓人在莊頭蓋了座涼亭，請了些各種各樣的先生，來此處說書、賣藝，家長里短，俚語笑話都上得臺面。
有見識的人往往不屑一顧，但莊戶人家就是圖個熱鬧，于是漸漸聚了些人氣，形成一個小集市，沿著涼亭兩側(cè)鋪開，叫買的，叫賣的，時鮮水果，干果糖茶，好不熱鬧。
劉大成死后，他的兒子劉半金本想拆了涼亭，后來被媳婦勸住，將涼亭改了茶鋪，派伙計來經(jīng)營，依舊請“先生”們來說書，茶錢倒也不貴，每月賺不得幾分利錢，卻讓人都記得劉家的好處。
劉記茶鋪東側(cè)這幾天起了個攤子，攤主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著一身灰白的布衣，小桌上放著脈枕，桌腳上綁著竹竿，桿上掛著個碧綠色的葫蘆。
“楊相公，這么早就出攤兒了啊?！睕鐾だ锏睦洗鬆敓崆榈拇蛘泻簟?p> “李大爺，今兒也來的這般早啊?！睏钚漳凶有ξ幕卦挘瑢⒈成系闹窈t放下，將葫蘆系在竹竿上，溜達(dá)著走進(jìn)涼亭，將手里的水杯交給迎上來的店伙計。
“昨晚還干咳么，”楊姓男子看了看李大爺臉色。
“真神了，你給的那藥丸，吃了以后就沒再咳過，這一晚上睡得老好了，”李大爺高興道。
“不瞞您說，那藥是虎狼之性，不能常用，不然傷了腎水，可就難辦了?！睏钚漳凶咏舆^伙計遞過來的水杯，點頭道謝。
“我今年五十八了，還能有幾年活頭，這病從十三歲上落下，跟了我大半輩子，到老來，能松快的活幾年，就是享福了。”李大爺樂呵呵的說道。
楊姓男子暗嘆了口氣，不多言語。
天色更亮，來往的行人便多了起來，相熟的打個招呼，不熟的也點頭示意。楊姓男子的攤前已經(jīng)排起了隊，他向店里的幾位老人家吿個罪，便回到攤上忙活起來。
茶棚里，王大娘對杜大娘悄聲說道，“楊犀這小相公真不錯，醫(yī)術(shù)精湛，為人也隨和，可惜人家不打算長住咱劉家莊，不然你那外甥女也到了出嫁的年紀(jì)，說給楊相公，不是美事一樁。”
“嘿，人家楊相公一看就是大地方的人，讀過書，識的字，怎么能在咱這小窩棚地方待著，”一旁的劉大爺插嘴。
“多好的娃子啊，聽說還沒成婚，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是不是有什么隱疾啊。”杜大娘有些意動，卻又猶豫道。
“這你就不懂了，現(xiàn)在大地方的人成婚都晚些，哪像咱這兒，十幾歲的娃兒就開始張羅了。”
叼著煙袋的老頭施施然走進(jìn)涼亭，截住他們的話頭，“人家楊相公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也許來咱這是游學(xué)，或是臨時落魄了，混口飯吃，鳳凰哪能做雞頭的。”
李大爺接話道，“老孫你今天來的這般晚？”
“今個兒有大事兒說，良兒昨晚從縣里回來，說外面出了大事，從后半夜說到現(xiàn)在，我才搗鼓明白，一會人來齊了再說?！睂O老頭賣個關(guān)子，不理眾人的埋怨，自顧自的吧嗒煙袋。
晌午過后，天熱起來，閑下來的人們都往涼亭聚集，年長的坐在亭子里，年輕的或站著，或搬個馬扎，都圍在亭子外面。
楊犀被父老鄉(xiāng)親擁到亭子中，坐在末位。
孫老頭見來的人差不多了，便敲敲煙袋，輕咳一聲。
“昨個，家里老大從縣城回來，說京里發(fā)生了大事情，有個大官兒被滿門抄斬了?！?p> “嚯，這得是多大的罪啊?！崩罾项^插話道。
“多大的罪？通敵叛國！這罪大了去了?！睂O老頭眼一翻。
“我要是說出這人是誰來，你們肯定都大吃一驚?！睂O老頭賣個關(guān)子。
“嘿，你這老不死的還學(xué)會大喘氣兒了，趕緊說?！迸_下王大娘笑罵道。
“鐵大將軍！”
臺下眾人倒吸口涼氣。
楊犀也是心中一驚，而后疑惑道：“孫老說的是，鎮(zhèn)國大將軍鐵中竹，鐵將軍？”
“正是！”
“可是大伙都知道，鐵將軍是大周第一大忠臣，他在西疆待了大半輩子，寧川這幾十年的太平日子都是他和將士們拼出來的，怎么就叛國了呢?！?p> “通敵？通的什么敵，他和西蠻子打了幾十年，說他通敵，誰敢信？”
“皇帝老兒是不是老糊涂了？”
孫老頭等大伙兒議論完才接著說道，“說鐵將軍通敵叛國，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都不信，更何況京里那些老爺們，聽說是鐵將軍得罪了人，被人栽贓陷害了?！?p> “得罪了誰啊，這么大能耐，大忠臣說殺就殺了，沒了鐵將軍，朝里誰能打得過西蠻子，看來太平日子要到頭嘍?！?p> 楊犀面色沉重，“事情怕是不簡單，陛下雖然沒有先帝那么英明睿智，但宰相韓國忠韓大人乃是剛正不阿之人，兵部尚書耿越是鐵大人一手栽培起來的，戶部王大人、御史臺劉大人，都是治世明臣，這次連他們都沒出面，怕是另有隱情?！?p> “這個咱們小老百姓就不懂了，不過蹊蹺的是，本來定于十五問斬，但到十二頭上就突然開了刀，聽說西市口血流成河，鐵將軍尸首還被懸在城門樓子上示眾。”
“唉，這是哪個喪良心的腌臜貨陷害忠良啊，鐵將軍一生為國，到老來卻落了個這般下場?！?p> 孫老頭接著說道，“不過，人心都是肉長的，那天砍完頭，京城的百姓們一擁而上，將鐵將軍和家人們的尸首都搶了出來，百多名禁軍攔都攔不住，最后還是監(jiān)斬官下令才強(qiáng)行留下了鐵將軍的遺體?！?p> “干得好，不能讓那些雜碎禍害了遺體。”王大娘拍手稱快。
楊犀搖搖頭，“世人眼睛雪亮，奈何天子一葉蔽目，聽信讒言，可悲可嘆?！?p> “聽說一同被處斬的還有鐵將軍的副將沈雪辰一家，恕小老兒孤陋寡聞，不知是何許人也，楊相公可否給大家解惑啊?！睂O老頭朝楊犀拱拱手。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哐啷一聲，一個站著的青年失手將茶碗摔碎。
楊犀回頭一瞥，見他眼中帶淚。
青年告了聲罪，留下一角銀子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吆，這誰家孩子啊，這么大方，一個破茶碗就給了一角錢，劉半金這下可發(fā)財了。”王大娘揶揄道。
“不是咱莊子上的吧，可能是過路的行客?！?p> 回過神來，楊犀見眾人等他解釋，沉吟一會，說道，“如果沒記錯，沈?qū)④姂?yīng)該是當(dāng)年百騎守陵城，萬人不得還的小諸葛?！币姳娙诉€是一片茫然，便細(xì)說道，“大概十年前吧，當(dāng)時先皇在世，北方昆狼部落南下入侵，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先皇見西北戰(zhàn)事未起，便調(diào)鐵將軍出兵平亂，卻不想鐵將軍剛走半月，西蠻子便興兵來犯，先頭部隊萬余騎兵來到陵城門下，沈?qū)④娭怯嬘帽M，僅憑城中百多騎兵硬生生磨掉萬余西蠻子，直到鐵將軍搬兵回防。后來西蠻子統(tǒng)帥咕嚕達(dá)聽說之后，氣的吐血，不久便死了。”
“原來是這么了不起的人物啊。”
“沈?qū)④娕c鐵將軍莫逆之交，沈家大小姐便是嫁給鐵將軍的兒子為妻，這次不只是誰下的狠手，竟如此這般趕盡殺絕。”
眾人感慨一番，便將話題越扯越遠(yuǎn)，漸漸地又回到家長里短的事情上來，對于這些靠天吃飯的百姓而言，朝里死了大將軍，大忠臣，只是茶余飯后的嘮嗑，老天爺哪天下雨，誰家又添了大胖小子才是生活不變的主題。
————————————
“楊相公這就要離開了？”
茶亭外眾人為楊犀送別。
“小子游歷在外，不敢久留，這些日子承蒙大家關(guān)照，不勝感激，”楊犀一鞠到地。
孫老頭趕緊扶起他，“咱莊稼人不興這個，快起來，這些天你為大伙看病開藥，大伙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我們知道楊相公是有前途的人，在我們這小地方呆不久，雖不是我們這生的人，卻和我等有些緣分，日后若有空閑，記得回來看看?！鼻f主劉半金說道。
“多謝各位厚愛，一定一定，楊犀拜別各位鄉(xiāng)親?！睏钕还笆?，轉(zhuǎn)身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