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靜靜流淌，唯有忙碌是忘記憂傷的藥方。
我對此頗為信奉，故白日里去繡房做活兒，傍晚回來彈琵琶，再閑下來就讀書或者同環(huán)娘玩樂，以此來占滿自己所有思想的時間。
然而卻還是會在陰雨連綿的時候，會在看見紅瑪瑙的時候，會在看見畫船，看見帆樓，看見秀湖的時候，都想起阿穆溫柔的眼睛。有些人就是這樣，霸道的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里，從此竟然就扎下根來，在回憶的雨里肆意生長，揮之不去。我對這份思念頗為無奈，卻又無力忘卻。
“姑娘？”環(huán)娘把她的手帕往我面前擺了一擺。
我仿佛驚醒了一般，笑著問：“怎么了？”
環(huán)娘也笑著：“沒怎么，就是看姑娘看著這淅淅瀝瀝的秋雨出神，不知道姑娘心里想什么呢？”
自我們從宮城里回來，環(huán)娘察覺到我的異樣，好像也理解我的悲傷。她從來都是這般的善解人意，然而她卻不知該如何安慰我，所以最近總是小心翼翼的，想到這里，我心里一陣溫暖和心疼。
我若無其事的喝了口茶道：“我在想白居易的詩，‘臥遲燈滅后，睡美雨聲中’這樣的秋雨天，能安閑下來，好好休息，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咱們今天就挺好的，恰好繡房未有新的活計，咱們今天不用出門了，可以賞賞秋雨，一會兒支個鍋子煮些羊肉吃，再美美的睡一覺。這樣的日子豈不美哉？”
環(huán)娘笑著拍手道：“那還要給姑娘再買些酒，姑娘飲酒不光就著羊肉，還要就著姑娘看的那些書呢，既然今日姑娘沒什么事，那姑娘還不好好喝一頓?！?p> “你呀，是最解我的心意的?！?p> “不過姑娘，酒這東西，飲多了傷身，姑娘還是要克制些?！杯h(huán)娘苦口婆心，又說了這句她勸了我好多次的話。
“你這小丫頭，方才還說今日給我置辦酒，讓我好好喝個夠，如今又用傷身這樣的話來噎我，是不是成心想讓我喝不痛快？再者說了，你這小丫頭不懂，酒中自有乾坤，一醉能解千般愁。”
“姑娘喝酒喝的痛不痛快，豈是我一句話就能左右的，從前這樣的話說了一籮筐，也未見姑娘少飲一盅。再者說，我當真不明白，那酒如何解得了千般愁呢？”
“就算解不了，能忘記千般愁緒，也是好的呀?！?p> “忘得了一時，醒來了，不還是要想起來的？”
“所以魏晉名士劉伶，常常連續(xù)幾天喝的酩酊大醉，想忘記他的身份給他帶來的困擾。環(huán)娘，有的時候呢，最好的事情或許不是清清楚楚的記得，而是徹徹底底的忘記。然而有些事是忘不了的，所以才有了酒，酒讓我們一時享受忘記的歡愉，也是好的呀?！?p> 環(huán)娘伸手拉著我的手道：“那今日我陪著姑娘一醉，讓我們一起把想忘的事情都忘掉?！?p> 我知道環(huán)娘她是怕我難過，于是我大笑著說：“你，陪我喝醉？那怕是你這小姑娘三日都要在床上呼呼大睡了?！?p> “姑娘，你別瞧不起人?！?p> 環(huán)娘言罷起身，我問道：“你做什么去？”
“自然是買酒去?！?p> “現(xiàn)在雨這么大，還是等雨小些吧?！?p> “今日這雨瞧著是要下一天呢，姑娘放心，姑娘喜歡的酒肆就在對面，我去去就回來了?！?p> 我走過去摸了摸她的衣服，又給她披了件我的斗篷，再囑托她帶好傘，才放心叫她出門。瞧不見她了，我復(fù)又去窗邊守著。然而看了半天都沒看見她進對面的酒肆，估摸著她此刻，應(yīng)該是能到了呀，我又等了一小會，心里實在擔心，便也披了件衣裳下樓去找。
到一樓大堂，瞧見環(huán)娘在和老板娘說話。我心里暗暗送了一口氣，走上前去。
“二位這是聊什么呢？”
“見霖，我給她作證啊，可不是環(huán)娘偷懶，你快給你姑娘解釋清楚。”
“姑娘，你說這事不是奇怪嗎？往常帆樓自釀的酒，便縱是到店里去，都未見能買到一壺，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呢？”
“咱們居然能在這兒喝到了?！?p> “哦？”
“方才我下樓，老板娘知道我要去給姑娘買酒后，就告訴我說有個客人買了些帆樓的酒放在這里預(yù)備會朋友，可是那位客人的朋友突然有事來不了了，他著急趕路，這些酒也不好帶走，就打算轉(zhuǎn)賣出去，我一想姑娘也愛喝，就買下來了?！?p> “哦？還有這等好事？那酒呢？咱們搬上去吧。”
“姑娘先上去吧，那位客人定的酒還沒送來，我等著送來了引著他們搬上去?！?p>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回房間，自從我回來，這種天上不期而遇的好事倒是常常發(fā)生，用凡人的話來說就是“也不知道拜對了哪路神仙”。
我并未關(guān)房門，只是倚著樓上的欄桿，雖說今日下大雨，可是來這里尋歡的人也并沒有輕減多少，我站的位置還是能聽見人們喝酒調(diào)情的聲音。
“爺，你明日可行行好，讓人家歇一天吧?！迸晪擅膭勇?。
“歇一天，歇一天做什么去？中秋佳節(jié)，小美人兒，咱們不得好好團圓團圓？”
“爺現(xiàn)在是定了能襲了爵位了，自然是沐浴皇恩，后半生衣食無憂?？墒俏覀冞@等的可憐人，還等著明日去宣德門下，領(lǐng)官家的賞賜呢。”
“呦，官家的賞賜？幾枚銅錢，搶的人那么多，你這身子嬌嫩的，能搶到嗎？還是不如直接陪著小爺，小爺給的賞賜多?！?p> “哎呀，爺你這是什么話？官家親自扔的銅錢，那比金子銀子還珍貴，撿到了，那是要一生交好運的，爺您就可憐可憐我，讓我也去湊湊趣兒嘛。”
“呦呦呦，瞧著嬌媚勁兒，小爺喜歡，這樣，明天啊，小爺帶著你去宣德門。你搶不上小爺幫你搶，讓你知道知道，小爺就是你的好運。”
接下來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又接著一陣嬉笑打鬧聲。
我對這些興趣不大，只是沒想到在這種地方都能聽到關(guān)于阿穆的消息，還是用這種方式。
“姑娘怎么站在這里呢？”環(huán)娘領(lǐng)著幾個搬酒的人上來，打斷我的思緒。
“我在等你呀?！蔽液铜h(huán)娘一人一邊扶著門，幾個伙計把酒放好，我又拿了幾緡錢給那幾個伙計，道了好些聲辛苦。
“環(huán)娘也辛苦了，快進去吧。”
我在欄桿那里聽了那些話，心里就像被扔了塊兒小石頭的湖水一樣，一圈一圈的泛著漣漪，自然嘴上也就多不上什么話。于是我和環(huán)娘默默的收拾好東西坐定，開始一杯一杯的對飲。
白瓷的酒杯子里淡黃色的酒顯得愈加香醇醉人，湊近一聞，還有芬芳的梅子香，我先飲了一杯，梅子酒入口，酒的醇厚先聲奪人，然而隨著酒香的發(fā)散，淡淡的梅子的酸和香涌了上來，包裹著我整個舌頭。
“環(huán)娘，如果酒真的可以忘憂，你會忘掉什么呢?”
“我？”環(huán)娘端著酒杯仔細的想了想。
“姑娘，如果是我的話，我想忘了從前，從前沒人關(guān)心，沒有人牽掛的孤單的日子吧?！?p> 我想了想，環(huán)娘從前那么小就被賣到曾相國府里，若非生活艱辛，她又怎會身世飄零呢？我初見環(huán)娘時，她那般謹小慎微，想來的確令人心疼。
我輕輕幫她擦去泫然欲滴的淚，道：“抱歉，我不是故意勾起你的傷心事?！?p> “那姑娘呢？姑娘想忘掉什么？”
是啊，我想忘掉什么呢？我想忘掉阿穆，我想忘掉師兄，我想忘掉我這次凡劫的經(jīng)歷，我想忘掉我對師父的感情，我想忘掉蘇硯雨。
萬千思緒涌上心頭，我不知該如何同環(huán)娘說，我思忖了一會兒，只是默默道：“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p> 環(huán)娘似懂非懂，但是她不打算繼續(xù)追問我，她吃了口肉脯，笑著道：“姑娘，咱們還是來許心愿吧?！?p> “好啊。”我飲了一杯酒，繼續(xù)問道：“那你有什么心愿呢？”
“我想以后都能跟姑娘一起，互相牽掛，彼此照顧?！?p> “好啊，這個心愿應(yīng)該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就怕你到時候會厭倦。”我想起曾今給環(huán)娘吞服的丹藥。
環(huán)娘顯然不知道這個，于是她笑著問：“姑娘呢？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我？”我頓了頓喝了杯酒才又繼續(xù)說：“我想只做我自己?！比羰且磺卸既缥页跎赡前?，生活簡單，日子明朗，我只是我自己，沒有這些困擾煩憂，那該多好啊。
“姑娘不是自己，又是誰呢？姑娘不會已經(jīng)喝多了吧?！杯h(huán)娘臉上一坨紅暈，笑著問我。
倒也是。
我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道：“看看你這臉紅的，比涂了胭脂還更甚些呢，還好意思說我喝多了？”
環(huán)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才不是呢，這是姑娘掐紅的?！?p> “天地良心，咱們在一起這么久，我何曾動過你一根手指頭，如今紅口白牙的污蔑人，我看你是真喝多了?！?p> 環(huán)娘和我放聲大笑著，我沒醉，可是卻有了醉意。
“環(huán)娘，明日中秋，你想去哪里玩兒??？”
“去宣……”環(huán)娘說完這兩個字突然改口道：“去宣德門那里都是人，煩的慌，不如就在攬花閣?！?p> 我明白環(huán)娘的心思，她是怕我去宣德門那里見到林穆?？墒俏抑拉h(huán)娘素來喜歡這種熱鬧愉快的場景，罷了，明日再帶她去吧，今日且讓她做個好人，不叫她擔心。
“好啊，我自然是聽你安排的?！?p> 我們又說了些話，直到酒意濃的化不開，便上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