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另一架馬車中風(fēng)平浪靜，久久無言。
簾外的蹄聲浩浩蕩蕩，如同沉且烈的鼓點，急而有序地敲在齊知泉心底。他看著閉目養(yǎng)神的賀周，忽然生出一陣滄桑又遺憾的解脫。
好似沒有什么事能夠動搖一往無前的賀將軍，齊知泉心中那一層盤旋已久的迷惘，竟然就這樣出人意料地消散了。
“你想說什么？”
賀周分明沒有抬頭，卻依然能察覺到齊知泉的一舉一動。
而齊知泉有萬般復(fù)雜，卻說不出一個字。
“學(xué)生……慚愧?！弊罱K，他只留下一疊歉聲。
“你有功名，本也為官身，不必如此?！?p> 賀周似乎并不關(guān)心他的想法，只平靜地問了一個問題：“今日的謝閑樓中，武藝高強之人不知凡幾，可知救你的，為何是太子殿下？”
齊知泉愣了一瞬，再度露出慚顏：“殿下心胸寬廣，學(xué)生敬佩?！?p> 賀周嗤笑道：“你若死了，在場的所有人，都會遇上大麻煩?！?p> 此時，齊知泉也已經(jīng)想通了。他目光低垂，無顏直視賀周。
“不止其他士子，幾位殿下，陵陽侯，御史大夫……或許還有旁人。他們同樣被卷入這場風(fēng)波，誰都脫不開關(guān)系。方才能救你的人有很多，然而，能救你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一定會出手?！?p> 齊知泉猛地抬起頭。賀周此言意義頗重，他似懂非懂，卻仿佛也領(lǐng)會了一二重。
“官場如戰(zhàn)場，眼見才為真。你甚至從未走入朝堂，憑什么敢妄斷是非？”
齊知泉陷入沉默，但賀周的聲音仍在傳響。
“你或許相信你的同窗，朋友，亦或是長輩與老師？總之，你唯獨不信我，不信太子殿下。既連死都不怕，何不如走到我面前，與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找你想要的真相?！?p> 齊知泉張了張口，又把醞釀已久的話吞回腹中。良久，他苦笑道：“我自以為是地斷定您不會回答，認為您即使肯說，也只是迫于無奈的敷衍。”
這個答案自然也在賀周意料之中，他唇角微沉，意興闌珊。
世事，世人，不過如此。
齊知泉也不知該說什么，他不怕大難臨頭，只憾無力回天。
大錯已生，無從彌補。
反而是賀周先回過神：“太子殿下很欣賞你?！?p> 齊知泉終于表現(xiàn)出意外。
賀周又道：“救人救到底，你若還不曾糊涂到自行尋死，這一劫，終究是能渡過的?！?p> 他竟在面圣的路上，直接斷言齊知泉不會死，斷定太子會救他，斷定皇帝不會殺他。
賀周哪里來的底氣？
齊知泉聞言，卻再一次沉默。他當然能聽懂賀周的言外之意，然而……
“賀將軍，不打算問？”
賀周淡然說道：“你若有話要說，就留到面圣之時。若不想說，我也正好省些力氣?！?p> 齊知泉啞然失笑。
眼見方為真。
峰頂景致各有千秋，今日所見這幾位毗鄰權(quán)力之巔的大人物，皆與他的臆測截然不同。
齊知泉深深一嘆，緩緩說出一個名字。
“南大人?！?p> 御史大夫。
此時，在二人前方的幾輛車里，有兩個人做出了與他一樣的判斷。
太子妃姜云，襄王明瀾。
明瀾一人獨坐車中，姜云身旁卻有一個似笑非笑的太子殿下。
明燎挑眉問道：“太子妃此言，可有依據(jù)？”
姜云道：“親眼目睹齊知泉死在謝閑樓，或許有被遷怒的風(fēng)險，但也是撇清關(guān)系的最好時機。”
明燎笑了一聲：“太子妃斷案全憑假設(shè)？”
姜云停了幾息才嘆道：“這一連串變故的開端不在護國寺，而在更早之時。”
“哦？”
“不止賀將軍，這幾個月之中，他也多次談及徐家和外祖。就算南大人剛正惜才，卻未免太刻意了?！?p> 南為雅不惜身段的討好，御史大夫意有所指的詩賦，南家人的反常舉止，終于在今日找到理由。
讀書人為徐太傅吟詩作賦，可以說與觀風(fēng)賞景一樣平常。這泱泱天下，至少有半數(shù)士子曾贊頌過徐太傅的才學(xué)與見識，為他而作的詩，幾乎可以鋪滿謝閑樓。
然而這類平平無奇的詩賦文章，卻不該出自南家人之口。
徐太傅致仕的隱情，朝中之人誰不知道。何況，太子明燎曾在多年以前，毫不客氣地指責(zé)過文壇里盛行的吹捧之風(fēng)。
南錚不會無故將自己推上風(fēng)口浪尖，除非他有更危險的意圖需要掩飾。
姜云緩緩說道：“或許他從殿下的婚事中看出了什么，想順勢誘旁人以為，他與徐家一路?！?p> 徐太傅在士林中地位太高，明燎與謀逆大案又有牽扯，徐家和東宮都處在最陡峭的懸崖上，不容有半分輕舉妄動。只有他們不會構(gòu)陷這一番弊政之辭，只有他們不敢設(shè)計這一場文人死諫。
“渾水無清珠，在朝中生存，太干凈也是錯?！?p> 姜云輕輕笑了一聲。徐太傅首當其沖，即便南家的舉動引人懷疑，也不會帶來大危機。偶爾給皇帝一些把柄，恰恰是聰明人的為官之道。
明燎道：“他也是少數(shù)幾個能騙過齊知泉的人。”
姜云若有所思：“所以，您才當眾點了他?！?p> 明燎之所為不可謂不合理，齊知泉錯得荒唐也可惜，御史大夫南錚諫議咨政，借此一事教導(dǎo)諸生，當謂之理所應(yīng)當。
明燎低笑一聲，沒有回答。有一個清醒又聰慧的太子妃，至少不必多費口舌。
姜云卻忽然轉(zhuǎn)身，一雙明眸里閃爍著三分探尋：“您與賀將軍同時出手……而齊探花仍然受了傷?！?p> 明燎玩味道：“太子妃想說什么？”
姜云將黛眉一舒，慢慢地笑出聲來。她知明燎愛憎分明，卻也是第一次見他露出這般樣子。
片刻之后，馬車里響起一聲輕靈的嬌語，她在調(diào)侃她的夫君。
“您能救下一個毫發(fā)無傷的齊知泉，殿下是故意而為。”
明燎抬眸看她一眼，姜云會意，笑著收了聲。
馬車里恢復(fù)寂靜，但簾外的風(fēng)聲已停。
眾人逐次而前，隨太子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