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的目光在那一頁紙上停留了很久。
她知道明燎內(nèi)力深厚,即使離得這樣近,只要明燎不愿,他就能夠?qū)庀⒖酥谱?,讓她一無所查。但明燎沒有隱藏,在一片沉靜里,二人的呼吸幾乎重合。
姜云也知道,明燎的刻意而為,其意是為給她壓力。他的威脅一向直白,就如此刻,明燎用最淺顯的方式,提醒她,告知她,大雍的太子在她身邊。
短短幾日之中,這樣一個簡單至極的手段,他用了一次又一次。
姜云沒有抬頭,避開了明燎的眼神:“殿下曾說,賀將軍在怪您……便是因此?”
“哦?”明燎饒有興趣地反問,像是在探究什么,“太子妃還有關心別人的閑興?”
他的言辭太過危險,實在不容忽視。姜云輕聲答道:“賀將軍曾經(jīng)助我,而且,姜云所關心的,是您。”
明燎毫不客氣地笑出了聲,而姜云仿佛沒有聽出他的嘲諷:“殿下的好意,我心領了?!?p> 她竟然把不加掩飾的威脅當作好意。
明燎沒有開口,像是在等她繼續(xù)。姜云卻在此時起身,走向大殿中央。她在明燎半譏半笑的眸光里俯身長拜:“謝殿下?!?p> 這便是聽懂了。明燎忽然有些意興闌珊:“太子妃果然聰慧。”
和聰明人說話的確省心,甚至可以說,姜云聰明過了頭。但她明白又能怎樣?
“你待如何?”
姜云聞言深深闔目,將腦袋埋得更深。在明燎看不見的地方,她的嘴唇緊緊崩著:“賀將軍無能為力,姜云也做不了什么?!?p> 她看得出來,賀周對明燎始終尊敬。他的放肆充其量只是遷怒,賀周什么都懂,但他無力回天。而姜云的處境遠比他更加艱難,偌大京城,沒有一個她敢用、敢信的人。
再者說來,就算姜云能輕易和徐太傅取得聯(lián)系,她也改變不了他的想法。明燎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姜云不得不承認,就連她自己,也會選那一條危機重重的路。
她是世家女。
徐家能忍,徐太傅肯用十年工夫謀一個一飛沖天。他織了一張大網(wǎng),不動聲色將旁人納入其中,他要做堅不可摧的合木。護國寺,南家,京城之中屬于他的暗棋,乃至大雍太子,對徐太傅而言,他們只是資源。惟有皇帝不容違逆,他只向天子一人稱臣。
領會君王之意,徐太傅致仕出京,但他只是暫時離開,并不意味著歸隱。即使早已察覺危險,他仍然選擇歸來。他志在朝堂。
秦家與徐家正相反,他們不在乎所謂的“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秦家的生存之道是一個“獨”字,他們想爬得更高,站到真正的峰頂。耐得住寒,何懼山高?獨木更險,隨時可能粉身碎骨,但只要走對路,前方就是坦途。
但無論哪一種選擇,哪一種方式,他們?yōu)榈亩际亲约海蓱劦亩际腔实?。即使向皇帝的兒子屈膝折腰,也只是各取所需而已。這些大世族出身的重臣寵妃,從沒有把他們當作效忠之人。
令他們俯首的,只有皇帝。
可這樣的主意,豈非從根本上就與皇帝的心思相悖逆?誰有資格向皇帝討要什么?他不愿給的風光,這幾家望族大姓,憑什么苦心謀?。?p> 心念一動,姜云想到了方才的錯誤答案,當下沉聲問道:“秦貴妃選中秦明素,只是為了加深秦家和襄王府的聯(lián)系?”
她沒有起身。明燎不重規(guī)矩,平日里也不拘于俗禮。但此刻顯然不是放縱的時候。他不喚起,姜云不會自作主張。既然是謝,總要表現(xiàn)出誠意,何況,她還有事相求。
明燎不知被她的問題牽動了哪一根弦,低沉的笑聲回蕩在殿中。片刻之后,他大方地回答:“太子妃再次歪打正著?!?p> 怎么會?姜云皺起眉,回顧著可能忽略的細節(jié)。既然不圖與程家聯(lián)盟,那這就該是唯一的理由。
明燎沒有讓她疑惑太久:“你不像女子,所以你想不通?!?p> 他點到為止,簡單提點一句,將目光放到殿中的身影之上。姜云的恭謹不算罕見,但她身上的動搖,明燎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你想做什么?”他好似被姜云取悅了一般,聲音里多了一分寬容。再度看上一眼,他終于肯給出回應,“起來吧。”
姜云還在琢磨明燎的話,但思緒沒有被意料之外的提醒打亂。她毫無畏懼地迎上明燎的目光:“姜云冒昧,可有機會讓我與諸位殿下早日相見?”
明燎再度笑出聲,她總有辦法引起旁人的興趣:“你想做什么?”
一樣的言辭,不同的意思,總之,事不過三。
姜云心氣未折,直起腰就是風骨。她沒有分毫隱瞞,深而緩地說道:“我想知道,我能做什么。”
來到京城之后,姜云舉步維艱。她面對的危機比想象中更多,更復雜,既然避無可避,她便要將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明燎深深看她一眼,并且在她眼中,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不會太久?!?p> 他答應了。而且……并不驚訝。和明燎相處越久,姜云就越看不透他,似乎沒有什么事能讓他感到意外。
姜云再次俯下身,然而在她道謝之前,明燎說道:“不必?!?p> 她也就從善如流,帶著未釋之疑離開。秦貴妃的心思,她仍然看不透,而明燎給她提供了另一種可能。為家族謀利,姜云自信不會弱于旁人,能讓她忽略得徹徹底底,其因,或許并不在此。
倘若秦貴妃不為秦家,那是為自己?
待她走遠,本該離開的人忽然回來,賀周竟就在殿內(nèi)。
“殿下為何與她說這些?”
入鬢的濃眉飛揚,賀周臉上浮現(xiàn)出無從壓抑的疲倦:“你究竟是說給她,還是說給我?”
明燎微微瞇目:“瑾之,你不需要解釋,孤也不會解釋。但你記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p> 他緩步走下高臺,走到賀周面前:“無論你和姜云怎么想,但你能活到今天,無關功績,更無關舊情。所以,你可以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