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陽盯著車窗外，一語不發(fā)。
曉青忍不住打破了這份沉默?！澳阍谙胧裁?？”
“沒什么?！蔽年柣剡^頭來。
“還在想種不種向日葵嗎？”見文陽不語，曉青又說：“我覺得你喜歡就去種好了，別賦予那么多意義。自從那個女孩出事，你的世界也是一片灰暗，種幾棵向日葵也可以帶給自己更多好心情。”
“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又馬上反省，這樣是不是太過自我了。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想法，就應(yīng)該盡量與她建立共情，感受她的感受，理解她的理解。她既然不喜歡向日葵，我就不應(yīng)該種向日葵來紀(jì)念她。
她和我聊天的時候，她說的少，我給出的建議多?，F(xiàn)在回憶起來才明白，她不需要建議的。其實她很有自己的想法，她只需要一種感受，那種被傾聽，被關(guān)注，被憐愛的感受。
她有時候想和我這個在她看來比較令人舒服的老師在一起呆一會兒，陪伴一會兒，而我卻以一些自以為是的建議毀掉了那一刻的溫馨。后來她就不再找我了，我主動關(guān)心她時，她也不怎么說話。”文陽說著，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她繼續(xù)自言自語道：“我討厭那種夸夸其談、以為自己什么都知道的人，沒想到我自己有時候也是這樣的人。以人為鏡，才能照見自己的全貌，所以此刻我有些討厭自己。”
“討厭自己很正常，我有時候也會討厭自己，有時候還會覺得自己像個陌生人?！睍郧嗷貞?yīng)道。
文陽點點頭，“對，我在很多時候都覺得自己是陌生人。比如說，為了博得別人的喜歡，我會表現(xiàn)得輕浮又夸張。那時我的意識里會往往有一種幻像——一只擁有藍(lán)色羽毛且能發(fā)光的鳥，在人前抖動翅膀，驕傲地轉(zhuǎn)著圈，盡情展示它的美和才能。圍觀的人一步一步地靠過來，伸出手，眼睛里發(fā)出極其渴望的眼神。藍(lán)鳥忽略任何眼神，自顧自地跳舞之后就飛走了。你瞧，它是不是表現(xiàn)主義和逃跑主義的慣犯呢？”
“文陽，人本來就是復(fù)雜的，誰沒有犯表現(xiàn)主義和逃跑主義毛病的時候呢？別自責(zé)了?！睍郧嗯呐奈年枺ㄗh道，“我們在前面下車吧，我看到那邊有出租自行車的，我們下去騎會兒車，怎么樣？”
“好啊，我也很久沒騎車了，技術(shù)不知道還行不行?！?p> 她們在站臺下車，租了兩輛自行車，朝雪山的方向快速蹬去。
草甸一望無際，芳草萋萋，五彩斑斕的花兒搖曳生姿，點綴著每一寸土地。野兔在草叢里相互守望，田鼠悄悄覓尋著草根與漿果。即使它們的動靜再小，也不時驚起停在灌木枝上的鳥雀。
公路似五線譜，穿過草甸，連接了跳音般的城市與休止符般的雪山，譜寫出令人心曠神怡的樂曲。
飛馳的自行車沖破風(fēng)的呼號，滿懷激情地演奏這首高原草甸奏鳴曲。
“曉青，慢點啊，你太快了，踩點剎車吧?！蔽年枌χ鴷郧嗟谋秤按舐暤睾?。
“我慢不下來，剎車好像壞了?！睍郧嗟穆曇舯伙L(fēng)帶偏了。
“??？！那怎么辦？這樣長下坡很危險的?！蔽年柕男鸟R上緊了，替曉青擔(dān)心著。
“沒關(guān)系，一會遇到上坡就好了，現(xiàn)在只要掌握好方向就行?！睍郧嗯R危不亂，冷靜沉著。
“我太佩服你了！你好冷靜！”文陽大聲喊。
“你別說了，我心里也緊張，還好路上沒什么車，否則讓道的時候我會害怕?！睍郧啻舐暬卮穑坪跻炎约旱木o張甩出去。
“曉青，不怕，前面有上坡，還有幾棵松樹。我們就在那里休息。”
“好的，我不會再蹬車了，讓自行車慢慢停下來?！?p> “我在后面跟著你。”
幾分鐘后，自行車就?？吭谒蓸淠_邊。
即使春天，蘭溪的正午陽光也不是鬧著玩兒的，毒辣地能把人的皮給扒掉。
她們戴著寬沿草帽，躲進(jìn)松樹的陰涼，往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防曬霜。
“陽光明媚固然好，每天抹防曬霜就麻煩了。天天抹防曬霜，感覺自己的皮膚都受到傷害了，紅血絲變多了。”曉青埋怨道。
“紅血絲變多也許是高原紅吧。不過在這里住久了，真的會害怕陽光。”文陽拿出包里的生瓜子，“來，我們磕會兒瓜子吧?！?p> “好啊，正好也餓了。我這還有兩個橘子呢。”曉青從包里拿出小橘子遞給文陽。
“正好解渴?！蔽年柦舆^橘子，剝開薄薄的橘皮，掰了兩瓣放進(jìn)嘴里。甘甜的汁水頓時在齒間四溢，滋潤干燥的喉嚨，沁入心脾?！巴?，幸福啊?！彼蛔「袊@道。
“吃個橘子就幸福了？”曉青笑問，“你的幸福來的太容易了吧？”
“我的幸福很簡單，所以來得容易。此時此刻，松樹，草帽，自行車，青春女孩，漫山遍野的野花，從遠(yuǎn)處看，絕對是一幅絕美的印象派畫作。作為畫中人，我怎么不幸福？可惜的是我不會作畫啊。”文陽覺得稍有遺憾。
“不會作畫有什么關(guān)系？會拍照就好了。文陽，來給我拍張照片吧?！睍郧嗾f著把手機(jī)遞給文陽，走到自行車旁邊，做出將要騎車的樣子。
“這姿勢比較復(fù)古，文藝范兒。請露出甜美的笑容吧?！蔽年栂駛€專業(yè)攝影師一樣給模特增添自信，一連拍了好幾張。
曉青查看照片，十分滿意，邀請文陽，“你也來一張吧，我給你拍?！?p> 文陽搖搖頭，“不用了，我又沒有可發(fā)的人?！?p> “怎么沒有呢？你和明哥不是經(jīng)常聯(lián)系嗎？對了，從廣州回來就沒有聽你說起他了。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曉青一邊給邱云發(fā)照片一邊問道。
“我們不會再聯(lián)系了。你之前不是說了嗎，不要碰已婚的男人。已婚男人都極端自私，無法給你全部的愛。他的生活豐富多彩，并不在意某個年輕女孩的崇拜之愛。如果他在意了，可能也只是一時興起，覺得好玩；或者借年輕的女孩抓住青春的感覺罷了。”文陽撫摸著身邊的小草解釋一番。
“哇，你這話有些刻薄。不過，你對他是崇拜之情嗎？”曉青放下手機(jī)問道。
“或許吧。那么快地被他吸引，可能只是想要成為他那樣的人，自信，從容，又不乏幽默與情趣?！蔽年枃@氣道，“其實我弄不清楚，喜歡一個人，想要成為他那樣的人，這樣的喜歡是不是單純的異性之間的喜歡？曉青，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算吧?！睍郧嘞肓讼?，又說，“我喜歡邱云，并不是想成為他那個樣子，而是想讓他看見我現(xiàn)在的樣子。如果要來點奇幻色彩的話，我希望自己是他每天放在包里的一本書，工作累了就看上幾頁，放松心情，暫時脫離繁瑣的現(xiàn)實，進(jìn)入無人打擾的世界。同樣的，他也是我枕邊的一本書，睡前必須翻一翻，否則難以入眠?！睍郧嗾f完臉紅了，她趕緊捂住了臉。
“不用捂臉了，我知道你的臉上開桃花了。我看邱云不是你的催眠書，而是你的失眠癥，看看你的黑眼圈吧。”文陽忍不住調(diào)侃曉青。
“黑眼圈很明顯嗎？”曉青揉揉眼睛，“那我補(bǔ)個覺，本來也困了，我靠在樹上睡一會啊，走時叫我?！睍郧嗾f完就依著樹干閉上眼睛，不一會就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
她還真睡得著呢，幸福的姑娘。文陽心想。
文陽順勢躺在草地上，手臂墊在腦后，野花在視線周圍輕輕晃動，幽香無聲無息地鉆入鼻腔。她瞇縫著眼睛，透過松樹細(xì)密的針葉窺視藍(lán)絲絨一般的天空。
野花看到的藍(lán)天就是這樣的吧？她們也是在這樣的藍(lán)天下相親相愛吧？她們的生命如此短暫，卻又如此無憂無慮。文陽不免有些羨慕野花了，不自覺地哼起一首歌：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
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
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yuǎn)
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jīng)離去
在人海茫茫
她們都老了吧
她們在哪里呀
我們就這樣
各自奔天涯
啦……想她
啦……她還在開嗎
啦……去呀
她們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走
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
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jīng)難辨真假
如今這里荒草叢生
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jīng)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她們都老了吧
她們在哪里呀
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
啦……想她
啦……她還在開嗎
啦……去呀
她們已經(jīng)被風(fēng)帶走
散落在天涯……
不知過了多久，文陽睜開眼睛，原來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坐起身，回頭看曉青，那姑娘正在對著手機(jī)癡癡地笑著。
“你在看什么呢？笑得跟花兒一樣。”文陽打了個哈欠問道。
“在看邱云的短信。他說我這張照片可以上某些生活雜志的封面了?！睍郧嘈Φ?。
“哇，對你的評價很高啊?！?p> “他問我是誰拍的，我說是你，他說構(gòu)圖很不錯。還問有沒有你的照片?！睍郧鄬ξ年柼籼裘济?，又說，“你也拍一張發(fā)給他吧。”
“算了吧，他又不是不知道我長得啥樣?！蔽年栆豢诰芙^。
她收拾好垃圾袋，裝進(jìn)包里，走到自行車旁，說道：“我們回去了吧，太陽不那么熱了，回去還得兩個小時呢?！?p> “好，我馬上就來?！睍郧嗝υ谑謾C(jī)上打字。
文陽的手機(jī)忽然震動了，是邱云發(fā)來的消息。“你們在外面騎車，注意安全?！?p> 她盯著短信看了好久，沒有回復(fù)。
曉青過來了。文陽和她一起檢查了她的自行車剎車，原來是兩顆螺絲松了。她們用力把螺絲擰緊，祈禱著回程路上不要出什么情況。
臨行前，文陽在草叢里發(fā)現(xiàn)一顆干枯了的松果?！巴?，這是我看到過的最大的松果了，好漂亮，層層疊疊的。”
“是啊，真好看。”曉青贊道。
“你喜歡就送給你吧?！蔽年栒f著把送過遞給曉青。
“謝謝了。我正好拿回去拍張照發(fā)給邱云?！睍郧喟阉晒胚M(jìn)包里。
“你們真是無時無刻不都在聯(lián)系呢?！?p> “是啊，多虧了現(xiàn)代通訊的發(fā)達(dá)，我也覺得他就像在我的身邊一樣?！?p> “嗯，要是沒有手機(jī)，你們只能飛鴻傳書，吟唱著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蔽年柎蛉さ?。
“所以啊，手機(jī)是偉大的發(fā)明?！睍郧嗾f著又摸出手機(jī)看看有沒有新短信。
“那曉青你說說，手機(jī)時代，愛情故事是不是比以前的更美了？”文陽突發(fā)其問。
“也不一定更加美好，但是一定更加容易了?！睍郧嗷卮鸬馈?p> “更容易開始是不是也更容易結(jié)束？”
“也許吧，誰知道呢，我們就盡情享受愛情的美妙就好了。出發(fā)吧?！?p> 夕陽的柔光下，并列的兩輛自行車又輕快地演奏了另一首高原草甸奏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