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該上班的都上班了,該營業(yè)的去開門了,文陽獨自在家享受沒有電視噪音的靜謐時光。沉浸于閱讀是忘記自我的最好方式,除非被硬邦邦的敲門聲拉回現(xiàn)實。
文陽單腳跳去開門,門外提著一籃子水果的邱云正沖著她微笑。
“邱云,你怎么來了?也沒提前說一聲?快進(jìn)來。”文陽笑著招呼,滿是驚喜。
“我馬上要去上班了,順路過來看看你們一家人。叔叔阿姨呢?文靜呢?”邱云放下籃子問道。
“他們都上班去了,不在家,你要是提前說一聲,晚上過來,就都湊到一起了。不過這個時候來正好陪陪我?!蔽年柦o邱云倒了水。
邱云捧著茶杯,四處望望,“你們家沒什么變化,我有幾年沒來了。”
“自從我們搬來這里,你好像只來過兩次?!蔽年栒f著拿出水果刀給客人削蘋果?!澳闶裁磿r候上班?”
“明天上班,今天下午就要走了,車票都買好了?!?p> “時間那么緊?那你昨天晚上應(yīng)該過來的,大家一起吃個飯多好?!蔽年栢凉值?。
“想多陪陪我爸媽,他們一年只見我兩次,所以今天才出門。你什么時候回學(xué)校?”邱云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
“再過兩天吧。我也想多陪陪爸媽?!?p> “哦。你的腳傷好了嗎?“邱云低頭看看文陽受傷的腳。
“差不多吧,沒傷到骨頭,恢復(fù)得快。中午在這里吃飯吧,我給你做,只是別嫌棄我的手藝差啊?!蔽年柡苌僮鲲?,只會簡單的炒菜。
“不了,我下午一點的車,來不及?!鼻裨期s緊推辭。
“什么來不及嘛,我做飯很快的,家里的菜也多。要不我現(xiàn)在就去做,你在這里看會兒電視吧?!蔽年柊严骱玫奶O果遞給邱云,自己站起來準(zhǔn)備去廚房。
邱云接過蘋果放在果盤里,一把拉住文陽的衣袖,“別忙活了,我真的來不及,下次吧。我們坐著聊會天吧?!?p> 文陽笑著坐下,“好吧,聊聊天,感覺你今天有點不自在呢。在我們家不需要客套吧?!?p> “沒有,我哪里客套了。”邱云搖搖頭,“我就是想看看你就走?!?p> “看我?為什么?”聽到這話文陽心頭微微一震。
“你的腳踝不是受傷了嗎?雖然不是因為我而受的傷,但是我當(dāng)時在事發(fā)現(xiàn)場,覺得自己有責(zé)任追蹤情況?!鼻裨茡蠐项^說道。
“哈哈,你這人夠?qū)嵳\,喜歡往自己身上攬事,怪不得女孩子們喜歡你呢。打電話問我就好了,何必跑一趟呢。我的腳踝真的沒事了,不信你看。”文陽撩開褲腳,脫下襪子,把擦過藥水的腳踝展示給邱云看。
邱云仔細(xì)地瞧,紅腫已經(jīng)消失,看上去完全正常?!按_實好了呢,那我就放心了。”
“你這幾天該不會因為這件事而坐臥不安吧?”文陽穿好襪子,開始調(diào)侃邱云。
“呵呵,那倒不至于吧,你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啊,我只是責(zé)任心太強而已?!鼻裨票荛_文陽的目光,自我解嘲一番。
“哦,責(zé)任心是男人最重要的品質(zhì),曉青看人的眼光很不錯嘛?!?p> “干嘛又提別人?我可沒問你明哥啊?!鼻裨品磽艉芸?。
“問吧,隨便問啊,反正我們也沒什么。這幾天都沒發(fā)短信了。自從那天我把話說得狠了以后,他就沒那么主動了?!蔽年栃睦锛{悶是不是真的傷害明哥了。
“狠話?你說了什么狠話嗎?”邱云了解文陽有時候說話特別直接。
“也沒什么,就說他是貪腥的野貓而已。”文陽小聲回答。
邱云瞪大眼睛看著文陽,不可思議地問:“你們聊天是這么……這么……”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詞語。
“這么裸露而粗俗嗎?”文陽幫他接下去了。
邱云不好意思地低頭,擺手,“也不是那個意思了,就是比較大膽吧?!?p> “那你覺得我們要聊啥呢?都是成年男女哦。”文陽故意逗他,“難道就聊天氣?或者理想?”
邱云干笑幾聲,“當(dāng)然不是了?!彼哪樢驗榫狡榷t了。
“你和曉青聊些什么呢?方便透露一下嗎?”文陽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他們身上。
“不方便?!鼻裨茍詻Q捍衛(wèi)自己的隱私。
“切!你不說我也知道。還不就是山水之美,讀書之樂嘛?!蔽年栕旖蔷`開“我很懂你”的微笑。
邱云哈哈大笑起來,爽朗的笑聲一掃眼前的尷尬。
兩人接著聊了聊最近各自看的什么書。文陽正在看法國作家安德烈.紀(jì)德的《剛果之行》,而邱云隨身攜帶的是一本葉芝的詩歌。
在文陽的請求下,邱云拿出詩集,指出一首他喜歡的詩。
隨著時間而來的真理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xiàn)在我可以枯萎而進(jìn)入真理。
文陽輕輕地讀了出來,然后評論,“文字很美,不過覺得有點消極。”
她繼續(xù)往后翻,一首關(guān)于蘋果花的詩歌點亮了她的眼睛,又輕輕地讀了出來:
“鱒魚變成了一位隱約的少女,
發(fā)髻上還簪著蘋果花蕾,
她喊著我的名字然后跑走,
在亮堂堂的空氣里消失了蹤跡。
雖然我已老了,想漫游
得穿過許多洼地和高坡,
但我還是要找遍她去過的每個角落,
牽著她的手,親吻她的唇窩,
走過漫長漫長的草地,那里光影斑駁,
我要采摘,直到時光一天天蹉跎,
采摘一只只月亮的銀蘋果,
采摘一只只太陽的金蘋果。”
邱云默默地看著沉浸于詩歌的文陽,嘴角帶著一絲微笑。沒有勇氣說出內(nèi)心期待的他,覺得這樣看著就夠了。
文陽驀然抬頭,撞上邱云的目光,嫣然一笑,“干嘛這樣看著我?讀得不好?又想嘲笑我的普通話了吧?”
“怎么可能?你的普通話比我的好多了?!鼻裨瓶戳丝幢恚斓绞c了,“我要走了,再晚就趕不上了?!闭f著就站了起來。
“哎,別走,我馬上給你下一碗面。”文陽立刻朝廚房走去,一瘸一拐的。廚房比客廳矮兩個臺階,她正要單腳跳下去時,邱云三步并作兩步,跨到她面前,擋住她。
“不用了,我真不吃了。下次吧?!?p> 文陽輕輕推開邱云,“我可不允許客人沒吃飯就離開我家的。你稍坐十分鐘,馬上就好?!?p> 邱云再拒絕就顯得無禮了,只好伸出手,扶著文陽下臺階,然后幫忙洗菜。
“不用幫忙的,我的手又沒有受傷,很快就弄好了。你去坐著吧?!蔽年栐噲D推走邱云。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快吧,我趕時間呢。讓我洗菜吧。”邱云堅持在水龍頭下一片一片地清洗菜葉。
文陽只好隨他,自己則往鐵鍋里放好水,打火燒著。
邱云做事十分認(rèn)真。低著頭,露出脖子;微曲背,雙臂自然配合,動作麻利地洗著菜葉。
文陽盯著他的側(cè)影,莫名地感到心動——此時此刻的邱云那么溫暖、帥氣。往后的日子,如果也可以這樣,一人燒水,一人洗菜,粗茶淡飯,相敬如賓,那該是多么愜意的日子。
想到這里,文陽的嗓子忽然不加控制地發(fā)出聲音,“如果,我是說如果……”
“什么?”邱云頭也沒回地問。
“如果我三十歲還沒結(jié)婚,而你那時也沒有結(jié)婚或者沒有合適的人,我們可以……湊成一對嗎?”文陽說完捂住嘴巴,不相信這是她自己說的話,她連連擺手,“當(dāng)我沒說,你不用回答。”
邱云怔住了,一動不動。廚房里只有嘩啦啦的水聲和爐火的聲音相互呼應(yīng)著。
“哦,水要開了,我來下面?!蔽年枏澭贸龉褡永锏拿鏃l。
邱云立即把水龍頭和爐火都關(guān)了,又伸手把文陽手里的面條接過來放在灶臺上。他扶著文陽的肩膀,逼著她與自己對視。
“好,我同意。我們就做這個約定吧。如果三十歲了,你未嫁,我未娶,我們就在一起?!鼻裨普f得鄭重其事,眼神里沒有一點戲謔和猶豫。
文陽慌張了,“我剛才是瞎說的,你別在意?!?p> “我可沒有瞎說,你必須在意。就當(dāng)是我提出的約定,你同意嗎?”邱云直視文陽的眼睛。
文陽放任心里狂奔的小鹿,直到它漸漸安靜下來,蜷伏于林中落葉。
她紅著臉低下頭,算是同意了。
“不能光點頭就算了,還要蓋章為證?!鼻裨茰厝岬卣f。
“怎么蓋章為證?拉勾勾嗎?”文陽想起兒時的幼稚行為。
她正要抬起右手,額頭卻感受到柔軟的溫度——邱云蓋上了他的雙唇。
文陽不自覺地閉上眼睛,仿佛打開了一道門,進(jìn)入了神奇的世界,那里沒有光,沒有時間,沒有色彩,沒有聲音,只有混沌的自我在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啊旋轉(zhuǎn),她感覺暈乎乎的,直到聽見邱云的聲音。
“我已蓋上印章,會信守承諾的?!鼻裨圃谒吥剜?。
文陽睜開眼睛,羞澀地問道:“那我呢?也需要蓋章嗎?”
“當(dāng)然?!鼻裨撇蝗葜靡傻卣f道。
文陽低下頭,醞釀了一下,還是抬起頭,在邱云的臉頰上輕輕啄了一下。
“我也蓋章了?!彼÷曊f道。
“蓋上印章就不能隨意反悔啊。否則的話……”
“否則怎么樣?”文陽打斷了邱云的話。
“嗯,否則就懲罰那個反悔的人忘記所有的東西?!鼻裨菩Φ?。
“遺忘也是一種懲罰嗎?我覺得不算吧。”文陽覺得這個懲罰不夠嚴(yán)重。
“在我看來,如果一個人到最后什么也不記得了,所有的愛恨情仇都一筆勾銷了,他的人生就是最大的錯誤,他也接受了最痛苦的懲罰。人的身體是皮囊,記憶是內(nèi)核。沒有內(nèi)核的人就是行尸走肉。一個人成了行尸走肉,還不痛苦嗎?”邱云闡述自己的獨特觀點。
“都成了行尸走肉了哪里還能感受到痛苦呢?這樣的懲罰起不到作用???”文陽反駁道。
“總有循序漸進(jìn)的過程吧?!鼻裨菩Φ?,又說:“好了,不討論這個問題,下面條吧,不然我真的可能會錯過班車的?!?p> 文陽立即開火下面,幾分鐘后香噴噴的面條就端上桌了。
邱云嘗了一口,夸贊道,“不錯,面條很香。”
文陽開心了,端正地坐在邱云的對面,看著他吃。
“你怎么不給自己也下一碗?”
“我還不餓,待會兒再吃。看你吃得香,估計一會我也能吃一大碗呢。對了,你還是第一次吃我做的面條呢?!蔽年栃Φ?。
“哦,應(yīng)該是吧。看你這手藝,在外面是餓不著自己了。”邱云說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文陽又一次為這種簡單的幸福而心滿意足了。
吃完面,邱云不得不離開了,兩人再沒有多余的時間聊天。文陽送他到樓下,對著他的背影揮手。
她的思緒又回到童年的田埂上——她邊走邊拍打路邊的野草,邱云則默默地把那些彎曲的草莖給扶起來。她回頭向他微笑,他也報以微笑,路邊的小草也頷首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