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皇帝這次出的殿試題,顯然與去年俺答大肆犯邊,導(dǎo)致流民增多,以及他在登基之初發(fā)現(xiàn)國庫、內(nèi)帑都是空虛有關(guān)。
作為皇帝,又怎能忍受這樣的日子?故而,這題目雖是內(nèi)閣所擬,但確實都是隆慶皇帝心中所憂,這才毫不猶豫定下此題,以殿試策問向戊辰科這四百零三名貢士垂詢對策。
所以,若是貢士們的對策都如以往那般泛泛而談,那果斷是沒有好名次的。
張敬修將姓名、籍貫等一應(yīng)信息寫好,在心中將兩世所思精心組織之后,提筆蘸墨,在草卷上輕盈跳動,一個個精致小楷從筆尖流淌而出,行云流水,只見紙上寫道:
“臣對:臣聞人君之治天下者也,必安攘并舉,而后可以成天下之至治,必明斷并行而后可以收天下之實功。何也?君猶天也。凡內(nèi)而中國外而四夷,皆覆冒于天,而為君所統(tǒng)馭者也。惟天好生,而覆幬之用并育而不害。惟君法天。而安攘生績兼舉而不遺。故務(wù)本重農(nóng)以厚民之生,而于以成順治之休。治兵備以固國之防,而于以達威嚴之化。是二者,誠有國務(wù)之先務(wù),而不可以偏廢,不可以緩圖者也……”
先是小小拍了隆慶皇帝的馬屁,請皇帝要乾綱獨斷,然后提出觀點,務(wù)本重農(nóng)和治兵備不可偏廢,外攘內(nèi)安需并舉。
當然,這也是張敬修對這個時代的看法,在此時,來一場資產(chǎn)階級革命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在生產(chǎn)力還未到那種程度,由大地主把持國家的時代,就算名義上完成資產(chǎn)階級革命,這些大地主立即就可轉(zhuǎn)為大資本家,對普通民眾的剝削有過之而無不及。
皇極殿深廣宏敞,四百名考生執(zhí)筆在紙上寫字,‘沙沙沙’的聲音匯聚成一種奇妙的聲響,仿若暗夜春雨潤無聲。
此刻,清晨的陽光從大殿東面的雕花長窗映照進來,四百余名考生時而抬頭思索,時而埋頭奮筆疾書,殫精竭慮答題,就為了能在殿試之中爭取更好的名次。畢竟,同樣是進士,一、二、三甲的區(qū)別是很大的,不同的名次,可能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張敬修寫完首段,在心中打好腹稿,感覺這答卷要通篇寫下來,沒個六七千字是寫不完的。是以,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只在草卷上寫好主要論點、對策,就直接在正卷上答題了。否則的話,這么長的文章,還要謄寫一遍,恐怕時間會不太夠。
所幸張敬修記憶力驚人,又善于打腹稿,都是經(jīng)深思熟慮才在紙上寫出,幾乎無需改動,這也是他敢直接寫正卷的原因。
接下來,張敬修提筆在草卷上,寫下流民為何會日漸增多的各種原因,而后縱論大明立國以來土地、稅收、戶籍等政策的弊端,分析造成流民增多的原因:
一是沉重且不均的賦稅徭役致使大量自耕農(nóng)破產(chǎn),役一著肩,家便立傾,一家傾而一家繼,一家繼而一家又傾,輾轉(zhuǎn)數(shù)年,邑中家境殷實之農(nóng)無完家矣,久之,流民日增;
二是從農(nóng)民手中收購糧食,價格過低,農(nóng)民務(wù)農(nóng)賺不到錢,自然不愿種地,蓋谷者,民之所資以為生也。民終日不食則饑餒隨之,乃今挾末技而輕去其田里者,豈民之皆不樂生哉?谷賤故耳!
三是天災(zāi)人禍,包括由漕運引起的水利問題、兵事引發(fā)軍戶逃亡問題。
四是土地兼并,賦稅轉(zhuǎn)嫁,官田價輕,民田價重,貧民利價之重,偽以官為民;富者利糧之輕,甘受其偽而不疑,久之,民田多歸于豪右,官田多留于貧窮,鄉(xiāng)間富戶,田連阡陌,饑餓之民,皆其佃戶,若不為佃戶,則為流民。
寫到這里,張敬修又將之前與老爹談過的士紳優(yōu)免制度及宗藩制度,濃墨重彩地分析了一番。
顯然,這些都是極其尖銳的問題,是關(guān)乎所有士紳豪強切身利益的問題。對此,張敬修也針鋒相對地提出了取消戶籍限制、改革稅制、抑制土地兼并、海漕并舉興修水利等大策,尤其是著重寫了‘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及‘階梯稅制’。
要改革大明兩百年來土地政策方面的積弊,僅僅只是隔靴撓癢的改良是解決不了根本的問題,必須要大力改動方可!
雖然張敬修提出的措施,已是將自己置于士紳、宗藩等既得利益集團的對立面,但這些措施也只是對那些大地主的權(quán)益加以限制,而非剝奪。
比如‘攤丁入畝’和‘官紳一體納糧’,也只是適當?shù)販p輕農(nóng)民的負擔,讓腦滿腸肥的特權(quán)階層上交他們應(yīng)出的那一份賦稅,但根本的土地關(guān)系卻未打破,總得來說,都是對這多年積弊加以改良,最終維護的還是整個特權(quán)階級。
對于此,士紳集團中不少有遠見的有識之士,也并非不愿改良,所謂細水長流,只有讓普通百姓能夠活下去,這些地主階層才有剝削的對象?。?p> 因而,有理智的士紳也都知道利益分配,須保持一種相對的平衡,士紳、宗藩侵占過多,必定會導(dǎo)致農(nóng)民大量破產(chǎn),流民增多,以致民亂叢生,如此必然也會對士紳集團利益造成沖擊。
這些理智的士紳,自然知曉其中的利害,而對于他們來說,保持社會各階層穩(wěn)定才是最重要的,否則民亂一旦如火如茶般興起,首當其沖的就是這些占盡天下之利的士紳,這在以往歷朝歷代中早已有過實證,而七十年后的李自成、張獻忠更是對此進行了強有力的證明。
所以必須要給底層百姓一條活路,加于百姓身上的負擔,要讓他們能夠承受的起,而非明知百姓已不堪重負,仍不斷加重百姓身上的擔子,以致將百姓壓垮,要知道,百姓若無活路,整個國家都將沒有活路!
而中國的百姓自古以來就最是安分善良,只要有一口飯吃,能活下去,就不會想到抗爭,故而,士紳、宗藩這些特權(quán)階層,若想一直享受下去,就絕不能將百姓逼上絕路!
士紳之中,認識到弊政之害的人也很多,其并非鐵板一塊,有不少都是希望能對弊政進行改良的,否則也就無五六年之后的‘萬歷新政’,而這些開明的士紳,就是他與老爹需要盡力爭取的對象。
殿試之后,各進士的策文都要名揚天下,他必須將自己的觀點和理念亮明,措詞可以溫和,但立場必須鮮明,既機緣巧合來到了大明朝,還成了大改革家張居正之子,就必須要有面對艱難險阻的勇氣和魄力!
寫完流民問題之后,針對邊防兵備之問,張敬修將在徐階府上,所論五弊寫出:
其一,屯田制崩壞;其二,以文宦御武;其三,衛(wèi)所制弊端;其四,朝廷賞罰之制不夠合理;其五,調(diào)兵制的弊端。
對此,也提出了‘改重文輕武之風’、‘操練新兵,尋機決戰(zhàn)’、‘培育高產(chǎn)作物增加屯田產(chǎn)糧’、‘重用火器,改良軍器’、‘加大海禁開放力度,增加商稅’等一攬子方案。
再對其他幾問簡單寫了一下之后,在策文皆為處,張敬修寫道:
“一念之萌則曰:我其忘稼稻之艱矣乎?一慮之興則曰。我其忘戎兵之潔矣乎?然后心無不存,而可以全明斷之德,可以保安攘之功。此臣之愚忠拳拳而不已也。伏惟陛下少垂察焉,則臣愚幸甚,天下幸甚。臣草茅賤士,不識忌諱,干冒天威,不勝戰(zhàn)栗之至。臣謹對?!?p> 寫完最后一個字,張敬修發(fā)現(xiàn),他竟在不知不覺中,將發(fā)下的十二張紙,寫得滿滿當當,通篇下來,竟已近萬字!
張敬修將筆擱下,感覺手都有些寫酸了。環(huán)視四周,這才發(fā)覺天色已是暗了下來,整個皇極殿中空空蕩蕩,其他考生都已交卷出殿,只剩他一人到此時方才寫完,那些著蟒袍玉帶、大紅官袍的讀卷官、執(zhí)事官則默默地在殿邊等著他交卷。
張敬修將卷子整理好,放入卷袋中,把考箱收拾好,殿邊的受卷官知他要交卷了,走了過來收他的卷子。
對于張敬修這個大學(xué)士的公子,殿中的讀卷官、執(zhí)事官都認得他,對于他有‘十步成文’之才的解元郎,在最后一個交卷,都有些詫異。
這不,首輔徐階就緩步走了過來,微笑這問他:“君平,怎這么久才寫完,再過片刻,你若未寫完,可就要強行扶出了?!?p> 張敬修躬身道:“回元輔的話,晚生一時寫得興起,不知不覺就已落日了?!笨刹皇锹?,洋洋灑灑寫了萬字,妥妥的萬言策?。?p> 這時,那收卷的受卷官驚嘆道:“張公子竟將所發(fā)卷紙全部寫完,這得有萬字了吧!難怪寫了這么長時間。”
殿內(nèi)眾人皆驚,這也太能寫了吧,大明朝科舉史上有這么長殿試策嗎?
交卷之后,張敬修感覺肚子有些餓了,因?qū)懙萌肷瘢形缇雇擞貌?,此時直感肚子餓的‘咕咕’叫,當下在一名小太監(jiān)的陪伴下,走出了皇城。
出了皇城,張敬修看著抬頭看著美麗的月色,心中不由感到無比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