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身往

　　暮春三月，成都。

　　天公作美，晴空萬里，陽光不溫不燥。

　　城東軍營，形色各異的旌旗迎風(fēng)獵獵，鼙鼓遠(yuǎn)近爭鳴，各部矯健士卒，于官吏百姓夾道的矚目及勉勵中，魚貫縱出，赴南而去。

　　少頃，于塵土飛揚(yáng)中，一曲蓋之車緩緩而出。

　　首有金鈇鉞引道，前后儀仗皆有羽葆鼓吹，中有六十雄壯禁軍虎賁拱衛(wèi)。

　　車架之人，身軀修長，端坐筆直，眉目半闔，肅容威嚴(yán)。

　　“萬歲！”

　　“大漢威武！”

　　伴著車架緩緩向南，夾道人群的激昂猛然迸發(fā)。

　　山呼海嘯之聲，連綿起伏，震落屋宇積塵，激起走馬河漣漪層層，蕩漾著早已春意旖旎的河畔草煙倒影。

　　春來萬物復(fù)蘇的希望，在得意的招搖。

　　夙夜以求的復(fù)興大漢之志，亦蓄力已然，滿溢迸發(fā)。

　　今，乃丞相諸葛亮，誓師出征，親率軍赴南討伐不臣！

　　先帝劉備大行后，蟄伏近三年，終于邁開了復(fù)興大漢的第一步！

　　南征之師分為三部，各自箭指越嶲郡、益州郡和牂牁郡。

　　其中，而主力三萬大軍，乃是丞相親領(lǐng)，討伐屢屢擾亂南中及蜀地的越嶲夷王高定！

　　益州郡則是由庲降都督李恢進(jìn)發(fā)，麾下兵馬將近一萬；牂牁郡由太守馬忠調(diào)度，兵力五千有余；兩者皆為偏師。

　　兵力有多有寡，職責(zé)亦然不同。

　　李恢戰(zhàn)略目的，旨在攻入益州郡，牽制賊子雍闿的兵力，讓其不能與高定相連。

　　而馬忠，則是攻下郡治且蘭縣、宣朝廷權(quán)威即可。

　　至于其余諸事，兩部偏師見機(jī)行事。

　　可討，便自討之；不可討，只需堅(jiān)守之，靜候丞相一路平推，捷報(bào)頻傳的佳音便是。

　　不過，正在馬背上顛簸的的牂牁太守馬忠，卻是心有一絲冀望。

　　五日前，他便等到了，丞相遣來歸他調(diào)度的三千余部，數(shù)日休整后，便依將令兵發(fā)廣談縣與且蘭縣之間險隘——賊子朱褒駐守之地而去。

　　本來，他可以先分兵遣別部東去，先將幾無叛軍兵力駐守的鄨縣占據(jù)，再等候別部南下兵臨且蘭，威脅朱褒后方，逼迫朱褒放棄險隘往南遁去，再進(jìn)軍且蘭的。

　　如此一來，便可完成丞相的將令了。

　　但他依舊力排眾議，只留少數(shù)兵馬駐守平夷縣維護(hù)治安及梯田，便一路旗鼓張揚(yáng)、聲勢浩大的大軍南下，作勢進(jìn)攻險隘。

　　看似好高騖遠(yuǎn)，不惜士卒性命強(qiáng)攻險隘，想將叛軍一戰(zhàn)而定。

　　事實(shí)上，卻是在為早就潛軍南去的鄭璞等人，創(chuàng)造伏殺朱褒的機(jī)會。

　　然也，他終究還是認(rèn)可了，鄭璞孤軍深入的弄險之計(jì)。

　　倒不是鄭璞那番“北伐逆魏、克復(fù)中原已枕戈待旦，無需在南中徒耗時日”等言辭說動，更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慷慨悲歌所激昂。

　　他若是能被唇舌輕易鼓動之人，丞相亦不會如此器重于他。

　　事實(shí)上，鄭璞第一次致書請命，他是拒絕了的。

　　而第二次鄭璞親自前來，慨然請戰(zhàn)，他依舊不許，直接將其遣歸繼續(xù)督促饑民著手春耕事宜。

　　然，第三日，他便令人將鄭璞招了歸來。

　　細(xì)細(xì)叮囑一番，許了此番深入敵后的弄險之計(jì)。

　　緣由，乃是雍闿死了。

　　很令人捧腹的死法：內(nèi)訌。

　　當(dāng)丞相親自率軍南來討伐不臣的消息口口相傳，合力圍攻永昌郡的雍闿與越嶲夷王高定，爆發(fā)爭執(zhí)，各自橫眉怒指。

　　越嶲夷王高定的部曲，便將雍闿手刃之。

　　事情，頗匪夷所思。

　　大戰(zhàn)將至，竟內(nèi)訌而殺盟友。

　　但若細(xì)細(xì)了解其中緣故，又覺得此乃必然。

　　雍闿首倡叛亂起兵，而越嶲夷王高定這些年雖屢屢興兵作亂，但此次聯(lián)合起事，卻是被雍闿給誑騙了。

　　因言語風(fēng)俗不通的緣由，益州對南中郡縣蠻夷部落的征調(diào)物資（歲貢），往往選擇以南人大姓為中介，代為傳通消息。雍闿有心叛亂，便遣人一位南人大族出身、素為漢夷所服的南人，傳信越嶲夷王高定，聲稱朝廷為彌補(bǔ)兵敗夷陵之缺，須復(fù)征調(diào)許多額外的物資。

　　首批，乃胸?zé)o白毛黑犬三百（祭亡招魂及其他）、三丈巨木三千根（造船及筑永安宮）。

　　越嶲夷王高定聽罷，當(dāng)即怒發(fā)沖冠，咆哮如雷。

　　莫說黑犬鮮少有胸?zé)o白毛者，兀那造船之木至長不過兩丈，又為何須三丈之長邪？

　　且，數(shù)量如此之巨！

　　焉能籌齊邪！

　　而其余同氣連枝的小部落，各耆老宗長皆憤憤而來，呼嘯著請高定代為作主，號召各部共抗官府剝削。

　　因而，越嶲夷王高定便從善如流，與雍闿歃血共盟舉事。

　　后，雍闿被東吳孫權(quán)遙授職永昌太守，而朝廷并沒有發(fā)兵來討，高定便攜兵共往，以圖以戰(zhàn)爭牟利。

　　期間，雍闿誑騙之事敗露。

　　越嶲夷王雖怒不可遏，然身在其中無法解和，且雍闿再許了攻下永昌郡加授財(cái)資等，便只好且行且珍惜。

　　然，事情再起波瀾。

　　圍攻永昌郡一年有余，寸土未下，匹布不獲，徒然耗費(fèi)糧秣、士卒性命無數(shù)。

　　今，竟丞相親自引兵來伐矣！

　　且，是大軍兵鋒，直指越嶲郡！

　　此情此景，越嶲夷王高定，焉能再按捺得??？

　　與雍闿爆發(fā)激烈沖突，遂使部曲手刃雍闿于大帳內(nèi)。

　　令人深思的是，雍闿的部眾卻是沒有亂，更沒有對夷王高定揮刀而向。

　　而是迅速選定了新首領(lǐng)，與高定再度結(jié)盟了。

　　新首領(lǐng)，便是那位素來被漢夷所服的說客。

　　因而，高定暴怒使人殺雍闿，乃是為自泄私憤，抑或者是新首領(lǐng)暗中指使，那便無從考究了。

　　嗯，新首領(lǐng)，乃出身南人八姓之一的孟氏，喚住孟獲。

　　但不是朱提孟，乃是益州郡的孟氏。

　　自然，馬忠對益州郡孟氏與朱提孟氏，兩者之間有何聯(lián)系，并不感興趣。

　　但他聽本土僚佐提及，孟獲此人在南中各郡的威望很高，僚夷愿為之效死者無數(shù)。

　　是故，便心有擔(dān)憂，萬一朱褒勢衰之下，遣人去引孟獲為援，恐怕牂牁郡南部各縣將難討平矣！

　　如此思量之下，便才有首肯鄭璞弄險的心思。

　　不過，首肯，并非是全盤贊同。

　　馬忠自思忖一番，將鄭璞的孤軍深入，稍微變動了下。

　　他打算攻破朱褒扼守的險隘后，便遣一支為數(shù)兩千士卒的兵馬，緊隨其后，作追擊之勢。

　　如此一來，既可讓賊子朱褒兵退南下時，將大量兵力殿后，及將警惕之心放在追擊之兵身上；又能待鄭璞等人伏兵起，可為后援。

　　若鄭璞等人能一舉誅殺朱褒，后續(xù)之兵則可顧應(yīng)，威懾受降或其他。

　　若鄭璞等人失手，便成為援軍，免得他們?nèi)姼矝]。

　　取兩全其美之道。

　　更深一層的思量，則是馬忠久在相府任職，亦然心有所悟：丞相甚器奇鄭璞之才，刻意栽培歷練之，以期他可成長為國之干城。

　　如此，他安能不安排后手，免得鄭璞折損于南中邪？

　　自然，不讓鄭璞參與伏擊之策，更能保障安全。

　　然，馬忠勸說了數(shù)次，亦終于體會到了，為何丞相諸葛亮?xí)嘌源俗有郧轭H剛了。

　　此小子，先是大義凜然聲稱為國效力，當(dāng)不計(jì)身死！

　　隨即，又以仁義來強(qiáng)詞奪理，聲稱深入虎穴之謀乃他所出，焉能讓袍澤獨(dú)身去冒險，而自身惜命不親往邪？

　　再次，便是不厭其煩的請命。

　　聲稱他扈從乞牙厝，乃是談稿一帶的生獠，對牂牁郡南部地形了若指掌。但其人生性頗倔，若無他前去，乞牙厝便寧死亦不往！

　　如此隱隱有要挾上官的卑劣手段，竟敢付之行動矣！

　　那時馬忠聽罷，當(dāng)即橫眉豎眼，眸綻冷芒。

　　差點(diǎn)沒忍住，喚來甲士將此子領(lǐng)出去，以軍法責(zé)之！

　　然，最終，看他一心為公上，還是彰顯上位者當(dāng)有容人之量的胸襟。

　　亦不勝其煩，將之?dāng)f去尋句扶了。

　　嗯，

　　因牂牁郡地理及蛇蟲密布的環(huán)境，便決定了，唯獨(dú)有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的板楯蠻，方可勝任一路疾行奔波后，尚有沖陣的余力。

　　而馬忠軍中，除去自身外，能讓板楯蠻心悅誠服的將率，幾無人。

　　句扶，便是為數(shù)不多的之一。

　　然而，不知何故，鄭璞被允許參與后，馬忠竟還將之任為督將，句扶與柳隱反而成了副職。

　　考驗(yàn)？

　　抑或盡信我矣？

　　接到將令的鄭璞，目視著四百精挑細(xì)選的板楯蠻，心中百思弗解。

　　但很快，就將之拋于腦后，讓句扶及柳隱各自分板楯蠻甲士督領(lǐng)，又命乞牙厝帶領(lǐng)斥候先行探路警戒后，便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時間已然迫切，且他們需疾行許多路途，方能抵達(dá)伏擊之處。

　　在山脈縱橫的牂牁郡行走，水流的沖擊出來的河谷，便是最佳的道路。

　　從平夷縣沿著延江水而下，逆流上漢水（三岔河）西往，入夜郎縣境內(nèi)；再翻過山陵，順著北盤江南下，尋至其與南盤江（溫水）匯流形成牂牁河水之處，便是最佳的設(shè)伏地點(diǎn)。

　　因賊子朱褒若想南下句町縣，就必然途徑此處。

　　且，此處已是談指縣之東，屬于牂牁南部，朱褒斷然不會思至，漢軍竟會在此處設(shè)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