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委屈1
林小西把暑假的最后幾天尾巴塞得滿滿的,每天和楊玉清形影不離。假期的生活總是特別短暫,轉眼,開學了。
楊玉清把王跳跳接回自己的單身宿舍,照樣給他張羅開學的事。去接跳跳時,爸爸只是望著娘倆,不說一句話。爸爸是個很難去表達的人,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楊玉清都看在眼里。好幾次,她注意到爸爸偷偷背過身去擦眼睛。楊玉清死死咬住嘴唇,忍住自己的“嚎啕”。那一刻,心里的愧疚讓她強烈地憎恨自己:爸爸一輩子辛苦,對自己的小家庭盡力扶持,可是到頭來,自己雞飛蛋打,老人跟著擔心受怕。
后媽比平時,給他們多帶了些家常小菜,一些吃的。后媽的廚藝是爐火純青的,楊艷麗在這一點上倒是深得真?zhèn)鳌?p> 王跳跳也問:“媽媽,為什么不回家?。俊睏钣袂寤兀骸耙院?,咱們就住在媽媽的宿舍好不好?清靜,只有我們娘倆?”
“好啊,好啊?!碧_心。家里人太多,而且不是打麻將,就是呼朋引伴吃吃喝喝,搞得家里天天象個茶館,跳跳也心煩。
“那我的東西,我的玩具呢?”孩子就是孩子,他一心惦念著。
“放心,媽媽都搬過來了?!?p> 單身宿舍總共50平米不到,兩個逼仄的房間,一個廚房一個衛(wèi)生間,一方小小的陽臺。楊玉清已經(jīng)把屋子提前收拾好了。
楊玉清睡里間,讓兒子睡外間。外間所有空隙的地方都放滿了兒子的書籍玩具什么的。好在楊玉清是收納高手,有些很實用的格子架,把東西分門別類的放好,滿而不亂。見縫插針地放著些綠蘿,都是水養(yǎng)的,干凈好打理,長長的藤蔓垂掛下來,讓屋子里多了許多生機。
有時候,楊玉清覺得世界上的生命只分二種:植物,動物。人就是這其中的一種,有的人是屬植物的,不愛吃肉,食草,生性沉默,像植物一樣安之若素,不爭不搶,離不開土壤、陽光和雨露。而有的人就是屬動物的,崇尚權力、爭奪、嘶咬,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嗜肉成性,茹毛飲血。
楊玉清知道自己是屬植物的,必須和植物才能共生。
林小西說服她很久,要她搬到她的教師樓去住。林小西已經(jīng)是副教授了,享受著學校分配的三室一廳的房子,平常都是一個人,足夠大。媽媽在她高中畢業(yè)就再嫁了,從上大學起,她所有的學費生活費都是靠自己勤工儉學掙來的。母女倆偶爾打打電話,一直以來就不是很親密,在一起也無話可說,相處不自然,所以,很少見面。
但楊玉清堅持就住這里。她知道住林小西那里會像住自己這里一樣自在,甚至更方便,林小西方方面面會照顧到她。
但她考慮到林小西有一個男朋友,叫尹哲,是個四處為家、天馬行空的攝影師。不知道他會什么時候跑回來的那種。這必定會有些不方便的。
最重要的是,她想試試自己靠自己可不可以。小時候是依靠爸爸,雖然生活上爸爸是疏于照顧的,但在花錢上從沒缺過什么。畢業(yè)后是依靠老公,哦,不,是前夫。
“我想知道自己行不行?小西?!睏钣袂鍘缀跏茄例X打著顫,說出的這句話。
林小西感覺到了她的害怕。她緊緊摟住她的肩膀說:“好的,我支持你。我一直在你身邊?!?p> 娘兒倆在新的地方安頓下來,王跳跳開開心心的,沒什么疑慮。媽媽的單身宿舍他經(jīng)常來,很熟悉也很適應。
王跳跳上的是寄宿制的私立學校,有著所有聲名在外的私立學校的特點:收費貴,升學率高。他從幼兒園就是在這所學校上學,一路直升。
楊玉清是在班級群里班主任發(fā)的收費通知,意識到王跳跳上學的問題。因為一直直升,沒有像別的學校那樣強調(diào)提前預收費。而且,這所學校憑著秒殺所有民辦公辦學校、獨占鰲頭的升學率,一個學位是萬里挑一的哄搶,傲嬌得很,根本不屑于提前收費。
以前,家里的大宗開支,都是王永富一手包辦,楊玉清根本沒過問。除了買買菜、做做飯,就是一個人躲在清靜的地方,鉆進書堆里。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什么都看。人家上下班打卡,要變著法的遲到早退、借機溜號,她倒好,只要家里沒事,一天到晚窩在圖書館。
王永富也說過讓她管家里的錢。她傻愣愣地說:“我和數(shù)字天生八字不合,一看見數(shù)字就頭大。銀行卡密碼我都記不住,你還讓我管錢?”這倒是實情,對于數(shù)字,她永遠是迷糊、拎不清的,所以,也樂得當甩手掌柜。
可是現(xiàn)在,五萬的學費。楊玉清有點弄不懂,五萬是多少?是什么概念?這時候,楊玉清才想起來,似乎應該看看自己有多少錢。
平時,王永富送禮物,家里有什么開支給錢,都是不固定的。楊玉清也沒放心上,反正,就只是平常的生活費嘛。自己的工資發(fā)到手上,也不存,都貼補在生活費里了。偏偏那一家子人,打心底里覺得是自己兒子在養(yǎng)家,架子端著,大吃大喝毫不節(jié)制。
楊玉清把自己所有的錢——一張工資卡,去銀行查詢余額,人民幣5000元,剛好是她才到賬的上個月工資。她從來沒覺得缺錢,而事實是,她也從來沒有多少錢。以前,在花錢這件事情上,她從來不擔心,就好像錢是小溪的水,是活水,源源不斷地流過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錢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口枯井,一點稀薄的水早已見底。
怎么辦呢?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為了錢發(fā)愁。她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
從銀行出來,站在街上??只畔癖鶝龅纳呷?,從腳底板往上攀爬,到胸口到脖子,讓她周身生寒。
這個世界還是和以前一樣,一樣平常。有來來往往的人群,有奔流不息的車輛,有長盛不衰的高樓大廈,有琳瑯滿目的商品,有熱汽騰騰的人間生活。
這個世界不再是以前的世界了。以前,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家庭完整,衣食無憂,不用在這個世界里摸爬滾打,負重前行,只用在家里安享歲月靜好。那時,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生活在里面,如魚得水。
現(xiàn)在,這個世界怎么突然遠了呢,自己游離在外,看著這個別人的世界,怎么用力也只能看著它越來越遠,自己被遠遠拋離。
楊玉清走到公交車站,此刻的一切,曾經(jīng)熟悉的人群與街道,一下子很荒涼很破敗,她被這荒涼和破敗淹沒了。
她以前從來沒覺得坐王永富的豪車,是一件多么自豪的事情,事實上,她一點感覺也沒有。既沒有優(yōu)越感,也沒覺得有多讓人羨慕。在那時的她的眼里,坐在豪車里和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不會有什么區(qū)別。
可是,她熱切望著街上那些車。她不懂車,也從來沒有留意過。此刻,望著那些車,和坐在車里的那些人,眼里放出渴望的光。這些車和這些坐在車里的人,都是她以前的生活。
她從銀行出來,準備習慣性叫滴滴的。王永富太忙,只有偶爾有時間接她。她就總是坐滴滴,更方便。王永富說過給她買輛車,讓她去考駕照。考駕照,和管錢一樣,是她的死穴。只要是需要動手操作的事情,她都是白癡級別的。這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她下意識摸了摸衣服角的口袋,雖然沒有清晰明白那里僅有的五千和王跳跳五萬的學費之間的區(qū)別和界限,但她知道應該坐公交車,而不是叫滴滴。
楊玉清不自然地站在街邊。等公交于她是一件很稀有的事情,她有點羞恥地一會探頭看看車來了沒有,一會又趕緊藏到公交站牌后面。
正常來講,查一下余額,根本不需要大張旗鼓地跑到銀行。從這方面來講,她一直是個非正常的人。
不裝社交聊天軟件,不刷各種亂七八糟的小視頻,沒有手機銀行,不會任何手機支付,除了叫滴滴。也就是說,和手機相關的事項,她一律遠離。準確來講,手機除了打打電話,于她,沒有太多功能。
公交車來了,人們爭先恐后。她退避在一旁,最后上車。翻找了很久,才有硬幣投進去,她不知道要提前備著。
沒有座位,她生硬地靠座在欄桿上,手抓住拉手。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不知怎么,一句俗話蹦了出來。她從來沒有過把自己當作“鳳凰”的驕傲,更沒有鄙視貧民為“雞”的念頭。更像是因為不食人間煙火,不懂柴米油鹽,到如今跌落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讓她自怨自艾。
回到宿舍,楊玉清來來回回,進進出出,一會兒拿抹布擦下桌子,一會兒拿壺燒水,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她拿起手機,拔通了王永富的電話。
“喂,什么事?”傳來王永富的聲音,她沒有出聲。
“我,是我,那個……跳跳……”楊玉清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是這么慫。
“兒子學費我交了,你掙的那點吃飯都不夠,怎么管兒子。以前我也隔三差五給你錢,錢呢?沒掙過錢,不知道錢是怎么來的,大手大腳地……”不用看,楊玉清都能想象到王永富滿臉的不耐煩,還有不屑,是的,深深的不屑。后媽對姐姐楊艷麗是“恨錢不成鋼”,至少還有對“成鋼”的期待,哪怕是罵她“爛泥扶不上墻”的時候,也有這種期待。而王永富的不屑里,是認定了“你就是爛泥”。
楊玉清掛斷了電話。再看看,才知道,在婚姻里,這種不屑是老早就冒出來的,以或明或暗的方式,只是她自己太遲鈍,太后知后覺。
“女人都是細腰,你的腰怎么那么粗,不光腰粗,渾身上下都粗?!?p> “好粗俗啊,你吃飯能不能不吧唧嘴?!?p> “有點氣質(zhì)行不行?”
“整天就知道悶著頭看書??茨敲炊鄷惺裁从??我回來眼都不知道抬一下?!?p> “我有個同學的老婆,拿了一個白酒代理,生意做得風聲水起?!?p> “女人,就是要讓男人帶出去臉上有光,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