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余盡,滿目皆是這深情卷然的旖旎。
青軒在落日時分,穿梭在學(xué)校里的林下小徑,零零飄落的紅楓凋敗在青石板,暮色漸近的天,白熾燈向著清月寒星,將暮下的人身影拉進(jìn)夜幕。
我們看向他時,總會有這樣的一種感覺,他好像是一個從故事中走出的人,他每一步的走過,都帶著回憶散落。他像是離開了這里很久,又像是剛來過一樣,總是在步履中找尋一切。
夜冷冷清清,月色照人。青軒坐在樹下,只是看著,只是想著,只是一個人。很久以前,他時常在此處在忙碌中靜享小憩,那時候應(yīng)該還是一個個倦陽舒暖的午后,他能聽著熟悉的聲音,看看他人,想想自己,那時候一切都很習(xí)慣,一切都是慢慢。
霜降枝頭,青軒像多年前那樣,再次成為一個講故事的人。
目光一瞬,時間回到十年前,那一年,青軒十八歲。
夏初暮晚,天是醉人的甜醺,晚風(fēng)奔向暮云,消得幾人散。傍晚六點(diǎn),操場好不熱鬧,散步的人三五成群,聊天的人悠悠散散,跑步的人迎著暉光。青軒和往常一樣來到操場,跑步是他默默堅持了六年的習(xí)慣,有時在清晨自己一人和著曦光,有時在傍晚走進(jìn)人群融入熱鬧。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個沉默的人,習(xí)慣在忙碌中找到一塊單獨(dú)屬于自己的時間,他喜歡一個人的靜,也沉迷于晚落斜陽的靜美。
在一處斜陽下的彎道,青軒凝眸看向晚霞漸漸消融的天,心境舒緩,調(diào)整呼吸,準(zhǔn)備加速向前,但余光一瞥間,他捕捉到了夕陽下的驚艷。
是一個在時光里散步的女孩子,三千落銀淌下余暉,步履翩遷,點(diǎn)點(diǎn)輕輕走過斜陽,氣宛清淑,時間定格每一幀的畫面,都值得留存。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只是在常來的地方,我們遇見了同一個時間。
青軒本是一個淡然的人,像清風(fēng)與湖面,只是漣漪,未起波瀾。但這一刻,他確實愣神了片刻,也許是驚嘆她之上天空的余光溫柔,也許是不解夕陽之下的灼灼熱烈。不過他終究不是一個留戀的人,驚艷之后依舊是孤立的自我,他還是照著自己的節(jié)奏跑步,看天邊的景,尋心中的事。
明月清清,夜風(fēng)回涼,教室外的長廊人影攪在一起,聊著那些永遠(yuǎn)不過時的青春話題。青軒坐在教室一角,在紙頁上寫寫畫畫,也許是在寫一些不知出處的小文,或者是簡短隨筆,他總是在寫寫畫畫,總是寫著一些沒人看過的東西。風(fēng)敲響窗戶,他停下筆,余光捕捉到天際處最后一抹紅艷,他就只是這樣看著,也覺得時間悠享。在很多時候,他都是一個隔著窗戶看風(fēng)景的人。
青軒倦了眼神,起身向教室外走去,依靠在一處欄桿,休息片刻,偶爾也會和身旁的人搭搭話,他只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但并不是不與人交往,知道他的人都知道,他和每個認(rèn)識的人關(guān)系都好。大家都說他待人和善,與他交談很舒服,或許這就是青軒的性子,溫溫如玉,柔柔似綿。
暖黃色的燈光下,走過來來往往的身影,是熟悉的他人,也有陌生的自己,青軒盯著夜幕,似乎是有心事。
“小崽子,在這干嘛嘞?”未見人先聞聲,青軒光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了,青軒舒展開眉頭,看向身后,是他的朋友——言夕,小小的模樣,卻總是拿出一股大姐大的氣勢欺負(fù)他,至于關(guān)系,聽她喊的稱呼就知道了,除了她,沒誰了。
“教室里太悶了,出來透透氣?!?p> 兩人站在欄桿邊,在笑聲中聊著近些日子來的趣事。
“嘿!伙伴們!”歡快清脆的呼喊從人群中擠出,兩人聽見聲音,同時看向那個蹦跳而來的身影,像一個大個兒湯圓,甜甜糯糯,至于名字,蘇蘇汝芊,宛之離素,名之蘇宛。言夕叫她“蘇蘇”,而青軒老喊她“大碗”,雖然挨了不少打,但是也都習(xí)以為常了。
”嘿嘿,我跟你們說,我剛看見了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
蘇宛同樣倚在欄桿上,她一人講著,另外兩人安靜地聽著,言夕有時會隨著她一起講,青軒總是打岔,而結(jié)果就是招致兩個人的巴掌,但無論哪一個環(huán)節(jié),他們總是帶著笑意。
晚風(fēng)陣陣掠過,這樣的三人一直以來都是這些日子里最熟悉的舒服。
……
夜色沉凝,下課鈴聲驚起涼意,已是十點(diǎn)的校園依舊燈光耀耀,三五成群從教室離去的人帶走最后的熱鬧。青軒隨著人流向外走,連軸轉(zhuǎn)了一天的他,已是極度疲憊,在一個人歸去的途中,涼意入鼻息,他深深嘆氣,為每天的疲憊感到無措?,F(xiàn)在是高二下學(xué)期,距離高三也就僅剩一個多月的時間,他能很清楚的感覺到,他和每一個人都是被催著前進(jìn),其實大都已經(jīng)習(xí)慣,只是偶爾愣神間,他還是會迷惘。
眼前暖白燈光掛窗前,青軒回到出租屋里,母親依舊站在門口,等著他回來。
“餓了嗎?”母親開口一直都是這一句話。
“不用做吃的,我洗了就休息的,這幾天都好累?!?p>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jìn)屋內(nèi),不大的室內(nèi)是簡簡單單的溫暖,每次走進(jìn)來時,青軒都會全身心放松,在這里,他永遠(yuǎn)都可以做自己。他的書桌永遠(yuǎn)是一支筆,一張信紙,一本書,每天睡前的那一段時間里,他或是寫文,或是看書,在這一段屬于他獨(dú)自一人的時間里,他堅持著一直的熱愛。
現(xiàn)在是晚上十一點(diǎn)半,青軒關(guān)掉最后一束光,扯過被角,身子舒展在床上,和自己道一聲晚安,沉沉睡去。
白月光透過百葉窗,落在紙頁上,墨痕恣肆,月光輕輕讀出這首小詩:
夕陽是你頭上的景,
你是夕陽下的人,
我問自己該追尋誰?
原來,
你與夕陽皆是時光可待,明日可期。
……
鈴聲喚醒清晨,鳥鳴聲漸,曦光熹微。青軒走在校園內(nèi),看著散發(fā)清新的枝葉映著橘光,他給自己留下了一個笑容,只因為今天他就十八歲了,不同于大多數(shù)人,他是在高二期間便度過了十八歲,至于為什么這樣,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對于自己的十八歲,他并未有太多的期待,習(xí)慣于一個人的他也習(xí)慣于走過每一個似乎很重要的時刻,他的生日對于他來說,就只是一個生日而已,或許更多的意義是提示他時間又過去一年,他唯一愛做的就是想一想這一年來遇見了什么,記住了什么。時間給了他十八歲,但沒有告訴他該怎么去過,他也不期待,只希望和平常一樣就好。
教室總是熱鬧的,散落各處的快樂是會傳染的,即使是像他這樣安靜自我的人,進(jìn)入這樣的環(huán)境,心情也會好上幾分。他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的同桌——一個愛好寫文的小女生也是拿著筆寫寫畫畫,他莞爾一笑,安靜地坐下。
似乎一天的時間都是石下花火,轉(zhuǎn)瞬即逝,在不算匆忙也不算慢慢的行程中,他隨著時間看過了好多。
長廊盡頭,滿目余盡下,是款款倩影,青軒認(rèn)出她,是那個夕陽下的女孩。
其實兩人的相遇已經(jīng)是兩個月前的事了,那時只是青軒知道她,她并不清楚有一個男孩在夕陽下為他側(cè)目?!?p> 后來是青軒主動去結(jié)識她的,他是一種特殊的方法去叩開通向她的門,那時他送給了她一首詩“同是兩處清寒意,一人思緒一人心?!焙孟袷且驗橛鲆娏怂躁P(guān)于她的一切都顯得有些不同。后來兩人也算是慢慢認(rèn)識,算不得朋友,最多僅限于同學(xué)之間的認(rèn)識吧,青軒還是延續(xù)著自己一個人的生活,她也還是走著自己的路,好像一切故事們都還與他們無關(guān)。
斜陽落落,晚風(fēng)悠悠蕩蕩,七月下的涼意總是偶然間來,匆忙中去。
青軒的目光沒有去尋她,只是盯著前方,想著自己的事。
“已經(jīng)十八歲了啊……”
他在想自己過去的一年里都有著什么,也許很多都是故事中的故事,但那些關(guān)于他自己的過去,永遠(yuǎn)都是他獨(dú)享的記憶。這時,他大概也會想著自己十八歲會是什么樣子,但是很多時候,對于他來說,都是淡然大于期待,他也只是想想,并不抱有期待。
天際褪色,遠(yuǎn)山暈染墨痕,青軒自己一個人待了很久,眸底殘留的余暉散進(jìn)夜幕,光亮走了,他漸漸被黑夜融入。
鈴聲響了又散,人來了又去,似乎一天就要這樣過去了,但總有些人足以驚喜。
下自習(xí)后,青軒照常收拾書包,不早不晚,隨著人群,帶著自己,走出教室,突然有個聲音叫住了他。
“青軒——”是個女生,聲音很干凈。
她叫子依,是青軒極為特殊的一個朋友,如果用一句話來介紹,就是清月煙花,寂靜中絢爛。
“嗯?有事?”青軒顯得有些驚訝,沒想到她會找到自己,大概是一個星期前吧,她對他生氣了,至于原因,故事里的他不愿提及,故事外的我不清楚。
“送你的!今天不是你生日嗎?”子依將東西塞進(jìn)青軒手里,留下這句話,就走開了。
青軒看向手中的東西,一罐旺仔牛奶,一根棒棒糖,還有一封信,他笑了笑,大概是在笑她的幼稚,同時也愣神想了會兒她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日的,可能是某次聊天中無意中說的,很久以后,青軒依舊還記得這份禮物,但這封信,他至始至終都沒有打開過。
……
夜已過半,青軒躺在床上,沒有立即睡去,他側(cè)目看向窗外的白月光以及桌面上的紙筆,突然慌神的瞬間,他仿佛失去了所有,他眼神依舊平靜,只是盯著月光……
他隨著夜睡去,他看著的月光,也慢慢離開了這里,連同帶走的,他不盡知曉。
……
幾天后,青軒沒有和任何人告別,離開學(xué)校,獨(dú)自去了武漢。
在他生日的第二天,中午吃午飯的時候突然咳出黑紅色的血塊,不停地咯血,在那幾分鐘的時間里,血染紅了洗手間的地板,把青軒自己和母親都嚇得不輕。當(dāng)青軒停下咯血時,他怔怔地看著一地殷紅,心底多多少少有些對未知的恐慌。但時至期末,他沒打算去檢查,而是保持著這種的狀態(tài)度過了接下來的幾天,他裝作沒事一樣,如同往常,依舊照著緊張的節(jié)奏向前走,他也沒敢告訴任何人。
在一個課間,青軒和蘇宛有說有笑的聊著,突然他覺得一陣異樣,捂著嘴巴向教室外跑去,在垃圾桶前,他咯出了一大口血,伴隨的,還有喉嚨撕裂的痛。
“你……你怎么了?”身后是蘇宛的聲音,她見青軒匆匆跑出去,覺得不對勁,就跟了過來,剛好看見他咯血。
“有幾天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鼻嘬幱眉埥砗唵蔚牟潦昧俗彀?,聲音有些嘶啞。
“咋的了這是?”言夕的座位靠窗子很近,看見兩個人站在外面,也出來了
“他剛咳血了!”蘇宛指了指垃圾桶,血跡依舊刺眼。
“小崽子,你這是怎么了?”言夕聲音提高了些,顯然是有些擔(dān)心。
“不太清楚,應(yīng)該沒什么,等放假了我就去檢查?!鼻嘬幘徚藭?,聲音才恢復(fù)正常。
“都咳血了還問題不大?!你是想挨打吧!”言夕拍了青軒一下,火氣上頭。
“是??!你先去檢查吧!還是身體要緊!”蘇宛在一旁附和著,很顯然,她要比言夕溫柔些。
青軒何嘗不知道身體重要,可現(xiàn)在基本上已經(jīng)是接軌高三了,他真的不想因為一些事打亂自己本來的計劃。
前幾天的期末統(tǒng)考已經(jīng)出來了,他考出了最差的一次成績,自然是被班主任痛批了一頓,而為此,他已經(jīng)暫停了寫文,專心決戰(zhàn)高三的,而沒過幾天,就出了這檔子事,還是在自己十八歲的第二天,本來重新整理好的心情,這一下子又全被打亂了,他也只是剛剛十八歲,一下子這么多事壓在身上,他有點(diǎn)無法喘息,而且也一直不敢告訴別人,那幾天的時間,他是真的累。
看著微惱的言夕還有傻乎乎的蘇宛,青軒突然就釋懷了,沉了好久的心一瞬間輕了。
“小問題的!過幾天就去!”青軒嘿嘿一笑,仿佛所有問題都不再,只是兩人都不見,他背在身后的手掌握拳,最了解自己的他大致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而他所猜測的,也是他一直擔(dān)心不想看到的。
……
幾天后的傍晚,日落如約,人影應(yīng)時。她在傍晚六點(diǎn)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操場,依舊是陪著朋友,依舊是慢慢走過夕陽。故事里的人為她驚艷,而寫故事的我為她落筆,如果要我用一句話去形容她,我會說:“像是晚風(fēng)吹過夕陽,不落微塵,是明艷動人,也是清清挽月?!?p> 她名殊之,一個走在夕陽下的女孩。
殊之和朋友挽臂散步,像是不經(jīng)意間的一個動作,她瞥了一眼常??匆娝膹澋?,但全是陌生的面孔,她想著或許下一圈可以看見,然而圈圈往復(fù),她只是看見一個個不是他的面孔。她最后離開的時候,終于告訴了自己,他今天不在,而在她的印象中,這是唯一一次,初次遇見后沒有他的日暮傍晚。
……
同一片天際的另一處,青軒坐在小湖邊,用枯敗的樹枝攪動湖面,層波瀲滟,圈圈散開的漣漪揉碎夕陽的倒影。他已經(jīng)變了一個模樣,穿著一身病號服,面容蒼白削瘦,離開沒幾日,整個人已大為不同。青軒時不時抬頭看向遠(yuǎn)方,耳機(jī)里放著重復(fù)過一遍又一遍的歌,只是抱膝坐著,身邊無人,但眼中有景,他看著夕陽一點(diǎn)點(diǎn)消去,又看著清月一彎彎上枝頭,他只能是沉默以待現(xiàn)在,這幾天他所接觸的事,十八歲的少年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
時間回到兩天前,青軒自己來到了武漢的醫(yī)院,醫(yī)生聽到他描述的情況后,首先給出的診斷是:長期服用激素導(dǎo)致器官受損,所以出血。而這,也與青軒最初的判斷相一致,深知激素副作用的他,一直最擔(dān)心的就是這種情況。
“你的家屬呢?”醫(yī)生走進(jìn)病房,問了一句。
“我自己來的,就我一個人。”
“就你自己?”醫(yī)生有些不相信,“你父母呢?”
“我自己一個人來醫(yī)院習(xí)慣了,我自己就行?!?p> 醫(yī)生眉頭沉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跟我來一下。”
醫(yī)生從辦公室桌臺上拿出一沓文件,遞給青軒。
“這些本來都是需要家屬簽字的,現(xiàn)在只能你來簽了。”
“好的,這些我都熟悉。”
青軒一張張簽字,都是那些他熟悉的內(nèi)容:激素治療知情書,自費(fèi)項目知情書……
“這是?”看到某一個時,青軒愣住了。
“病?!∥Mㄖ獣俊鼻嘬幩坪跤行┎幌嘈抛约嚎吹降?。
一旁的醫(yī)生自然是看見了青軒的表情變化。
“根據(jù)我們的檢查和初步判斷,無論最終情況是什么樣的,起碼目前,你的身體情況還是比較危險的,所以得簽這個,本來這個是必須家屬簽字的,但現(xiàn)在只能本人簽了?!背鲇卺t(yī)生的職業(yè)素養(yǎng),他還是選擇把這個消息和這個孩子說明,雖然會顯得很殘忍。
“哦……了解了?!鼻嘬幷Z氣并沒有變化,拿起筆,干勁利落地簽下自己的名字,他寫的很快,只是想掩蓋寫下那一刻的顫抖。
……
“我給自己簽了病危通知書?”青軒在回去的路上,腦子里一直想的是這個,他的心跳,也比平??炝撕芏啵B步履都快了。
青軒拿起手機(jī),他找到家人的微信群,準(zhǔn)備告知他們自己的情況,像每次來醫(yī)院一樣。他甚至已經(jīng)在消息框里輸好了內(nèi)容,但他猶豫了,停頓幾秒后,又飛快地刪除了內(nèi)容,他重新編寫了一遍,刪去了一些,發(fā)送在家人群里。而那些他刪去的內(nèi)容,在以后他依舊沒敢說出來。
斜陽墜墜,天際暮色明艷交織,青軒站在被玻璃窗與外界隔離的病房里,他一直等著,但始終沒有余暉照進(jìn)。
學(xué)校里,班上的同學(xué)從班主任那里得知青軒請假一年,具體原因,沒人知曉。而對于殊之來說,她甚至連青軒已經(jīng)走了的消息都不知道,她只是還似往常,一遍遍在夕陽下走過,但不再有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