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家了……”
“陶樂啊,我沒家了……”
“陶樂,我想給你一個家,家沒了……”
……
“不是沒有了,是會變得更好了,姥姥可以住在樓里了?!?p> “唉呀……”
伊華坐在床上,看著陶樂,精神狀態(tài)還好,就是眼睛里總是蓄著眼淚。
陶樂高二那年,伊華儺祥的村莊徹底被征收了。
很快,那片村莊將會變成一片大樓,其中有那么一棟,將會成為老兩口的新家。
拆遷這段時間,伊華和儺祥輪番在淑詩、淑哲、淑香三個女兒家居住。
這一段時間,老兩口暫住在城里淑哲家,竟然順理成章地成了陶樂上高中的陪讀。看到淑哲和陶樂很喜歡二老,伊華和儺祥也就在這里長住了下來。
……
高二的陶樂準備參加藝考,就是陶力曾經(jīng)向往的傳媒專業(yè)。
這人一旦有了目標,做什么事都不至于渾渾噩噩的了。之前談戀愛被落下的功課,陶樂也急速地升上去了,甚至到了可以不用藝考就能考上大學的地步。好在,淑哲后來將重心放在陶樂身上,知道陶樂找到了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慢慢接受了陶樂這一代人新奇的價值觀。而接受陶樂新一代價值觀的代價,說不出一句不沉重……
……
儺祥開玩笑地問陶樂:“住在你家,影不影響你上學?”
陶樂回到:“你們來了,我太開心了。咱們又回到小時候了,一家人在一起?!?p> ……
這是真心的。
剛上城里上高中,陶樂偷偷交了個男朋友一起陪著上學放學。被老師發(fā)現(xiàn)不對勁后,老師向淑哲告密,淑哲神經(jīng)一緊張,單獨來了城里,陪陶樂上學,無縫看管加上頻繁的話語輸出,反倒讓陶樂的成績直線下滑,母女二人的精神狀態(tài)也滑到低谷。
老兩口趁著拆遷來了陶樂這里之后,家里的氣氛達到一種平衡,淑哲也可以把更多的心事向老兩口傾訴,不至于給陶樂太大的壓力。很快,淑香也帶著兒子,常常來這里居住,一家人在一起,陶樂的狀態(tài)更好了。
高一暑假,淑哲破天荒地允許陶樂和同學們一起去一趟BJ,赴一趟為期十天的課外補習班。淑哲決定不跟隨陶樂同去,只讓陶樂獨自背包和同學們結伴,一為開闊眼界,二為讓陶樂喘口氣。
回來之后,高二一年,陶樂的成績又穩(wěn)步回升。后來淑哲的同事給她介紹了有關藝考的消息,淑哲回家征求陶樂的意見,陶樂覺得新奇,倒也出去學了一個假期?;貋砗?,陶樂的狀態(tài)神奇地恢復了,甚至有了明確的目標。
只是伊華對于“把村莊推平重建”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畢竟之前有墳墓和耕地的風波在先,如今的伊華只覺得,此刻的自己像是寄人籬下、沒有窩的流浪者,相繼失去了耕地和祖墳后,如今連生活了幾十年的家鄉(xiāng)都守不住了。
……
淑哲和陶樂有心勸慰,可現(xiàn)在老家的境況,其實讓她們心里也挺郁悶的:
村莊的房屋拆遷過程比較漫長。
除了必要的文書和錢財上的約定,還需要把家里的東西收拾搬走;
監(jiān)督工程隊把搬不走的屋脊獸浮雕墻小心地拆下來帶走;
應付各地聞風而來的親戚,挖地三尺撬起地板,看下面有沒有埋金子;
假如其中有步驟出現(xiàn)問題,還要追責和清算……
……
……
……
淑哲和陶樂挑了一個周末,坐公交回了一趟老家。
剛一下車,入眼便是一片廢墟……
……
全沒了……
臨街的商店和飯店,分界的大道和寬溝,肆意生長的菜園和大樹,錯落有致的村莊和房屋,
如今看來,一眼望去,就是一片灰白紅黑相間的廢墟,夾雜著帶不走的水缸瓦罐,臟亂的花花綠綠的外套布匹……
遠處,青灰色的天上燒云遍布,隨意遮蓋著本就發(fā)白的太陽。
在這片廢墟中間,陶樂想起搬遷前的那個周末,陶樂也是坐著公交回了趟這里。
那時,她要幫長輩們搬家。
……
……
一無所有的年輕人,只能任由這個世界發(fā)展。
好吧,其實這個世界發(fā)展不發(fā)展,跟你自己有多少儲備沒有多大關系。
因為年輕人不是那個能扭轉乾坤的時事英雄,甚至連自己是什么人都是后知后覺的。
甚至連自己丟掉了最重要的東西,都是后知后覺的。
……
搬離老屋那天,癱瘓在床的伊華盯著空落落馬上就被搬空的屋子,對陶樂說了聲“我沒有家了,我不能給你一個家了”
那時她坐在沙發(fā)上。天氣轉冷,旁邊的爐子還在燒。家具挪動揚起灰塵,儺祥為了不讓灰塵落在伊華身上,就把一張防雨布蒙到了伊華頭上。
……
待嫁的新娘子即將離開家之前,也是要蓋上蓋頭,然后被抬走的。
可是癱瘓的伊華這一走,可就真的守不住老房子了。
……
大廟山的改建速度十分驚人,從它本地的興起過程可見一斑。所有人都相信,幾個月后,這里將再次變個模樣,高樓林立,人來人往。
可是再繁華,失去的也不會回來。
……
時代前進的腳步,讓后人踏平了前人所有的模樣。后人微笑審視了一圈自己創(chuàng)造的新世界后,再瑟瑟發(fā)抖地極速狂飆,咬牙等待新的來人無情拜訪,沖撞下一地斷墻殘垣,眼睜睜看著新的規(guī)劃落地,另一個未來拔地而起……
什么回憶,什么感情,都可以成為古董文物專家手里賞玩然后標價的商品,
哦對了,大部分價值低廉的物品,直接會被丟棄碾碎,壓根不會被專家搶救并發(fā)現(xiàn)。
這么看來,能成為叫得上價的文物,反倒是一種幸運……
……
淑哲拿出相機,幾次按動快門,畫面里的人,表情都很一致:
臉色蒼白,眉頭緊皺,眼睛無神,失了笑意。
陶樂壓抑了很久,但是心里揮散不去的,有兩個字:絕地。
村莊是分批拆遷的。東邊學校、家屬宿舍、伊華的娘家先拆了,往西儺祥家后拆了,聽說下一步就要到殿村了……
……
現(xiàn)在是春天,公交走的那條大道旁邊開滿了花,幾輛高得驚人的卡車也運送著廢墟,往海邊跑。路邊被震天轟鳴吵得顫抖的花,和滿眼的廢墟對比,簡直不是一句“寒酸”就能概括的。
絕地開花,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陶樂此刻大概能體會到伊華說“我沒家了”那一刻的心情……
……
淑哲端著相機,舉到眼前,輕聲喚道:“陶樂,回頭。”
陶樂剪掉了馬尾,戴著方框眼鏡,齊耳的短發(fā)一絲不茍。她穿一身校服,背著色彩斑斕的書包,站在大致伊華儺祥家的廢墟之上,回頭看了一眼淑哲。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