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xiàn)實

耳聽金婚

何處是故鄉(xiāng)

耳聽金婚 攢錢游哈爾濱 3262 2021-01-27 17:04:43

  “姥姥,舅媽長什么樣子呢?”

  “姥姥,為什么媽媽過年不能回娘家呢?”

  “姥姥,什么是重男輕女呢?”

  ……

  伊華現(xiàn)在就是很后悔,非常后悔。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陶樂說那么多;更要命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為什么要向陶樂許愿,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不大懂,都可以趁沒人的時候,偷偷來問她。

  現(xiàn)在,陶樂可是得了特權(quán)了,燒火的時候她偷偷拿著個楊梅給伊華,然后開始提問;下地干活的時候她撒著種子,趕過來抬頭問問題;去海邊的時候,伊華想安靜看會兒海、泡會腳,她也跳出來毀氣氛……

  看來淑哲不讓陶樂問這些“大人的問題”,是很有先見之明的……

  因為這個小孩一開始問起來,是根本沒有盡頭的……

  防風林里,伊華剛把一大坨松針草捆扎緊,放在自行車后座上,整個兒自行車加上松針草,就像是開了屏的孔雀。她雙手死死壓著車把,因為只要一松手,松針草的重量就會把整個自行車向后壓倒。

  “媽媽要找新爸爸,那我舊爸爸去哪了呢?”

  “別大聲說話,林子里有人,別讓他把你抓走了??焐蟻?,咱回家了?!?p>  伊華需要陶樂坐在自行車前面,和后面的松針草一起,在自行車上形成一個平衡的杠桿,保證伊華可以把這一車草安然無恙地帶回家。

  但是此時更讓她心慌的是,自從那晚跟陶樂說了太多之后,陶樂像是把她這個姥姥當作一個發(fā)現(xiàn)過去的歷史鑰匙,不停地追問自己過去的事情。搞得伊華都只能敷衍,或者給陶樂許更多的愿望,比如“等你考上大學(xué)再告訴你啊”“等你和哥哥一樣大的時候再告訴你啊”……

  畢竟,陶樂別的孩子太不一樣了,膚色發(fā)色不一樣,家庭成員不一樣,連陶樂自己都比別的孩子記事懂事要早——今天跟她說了一件事,幾天之后她還能完完整整地記著。

  撫養(yǎng)照看這樣的孩子,伊華有點喜憂參半。欣喜家里有這么懂事聽話的孩子,又擔心自己這個文化水平不高的姥姥,哪一句話說錯了說多了,容易把孩子帶到歪路上。

  要不然,讓孩子早點去幼兒園吧?

  畢竟,陶力也是很早就上幼兒園了。大概三歲左右吧。

  陶樂也四歲了,應(yīng)該可以的吧?

  這么想著,晚上伊華就跟淑哲說了這碼事。

  淑哲考慮了一下,很快,就帶著陶樂去幼兒園熟悉氣氛去了。

  可是到了晚上,陶樂像個小大人一樣坐在灶臺旁,低頭不語。

  淑哲向伊華轉(zhuǎn)述了老師的話之后,陶樂坐在原地,不說話也不鬧,默默開始掉眼淚!

  這不是一個四歲小孩該有的反應(yīng)!

  但是這樣的反應(yīng),讓伊華很心疼。

  淑哲說,陶樂坐到幼兒園凳子上的時候還好,只要她一離開,陶樂就哭了。

  沒有大鬧幼兒園,也沒有跟人說想回去,只是安安靜靜地呆在原地哭。

  淑哲上了一上午的班,陶樂在幼兒園哭了一上午,滿口說著:“媽媽不要我了?!?p>  看著陶樂默默地哭,伊華的心就像剜掉了一塊一樣。

  “太小了,上什么幼兒園,那都是些什么老師,孩子哭了不知道好好哄嗎?在家不好嗎?”儺祥氣得跳腳,他最受不了家里的女娃受委屈,“不去了,哪都不去了,要學(xué)什么,我教她!要什么玩具,我去西廂房跟她一起,什么玩具做不出來?”

  那天之后,陶樂和伊華儺祥三人,相繼生了一場病,輪番發(fā)高燒,腦袋沉到臥床不起。

  陶樂看了電視里,一男一女兩個演員在扮演一對怨偶,正在辦理離婚手續(xù)。

  她轉(zhuǎn)頭問伊華:“姥姥,媽媽和我之前的爸爸,是離婚了是嗎?”

  伊華:“……”

  陶樂像是知道,伊華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她所有情況,轉(zhuǎn)而問道:“姥姥,四歲不夠,四十歲夠不夠?等到我四十歲的時候,姥姥再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好不好?”

  小孩子別想太多,什么四十歲?閉著眼睛往前過就好。伊華心道。

  “陶樂啊,如果姥姥死了,你會哭嗎?”伊華喃喃道。

  “姥姥不會死?!?p>  “為什么啊?”

  “因為姥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電視里都說了,好人永遠都不會死?!?p>  伊華像是聽到了一個開心的事情,看著陶樂:“姥姥是好人對嗎?”

  電視里,不會死的人是主角,有些好人也會的。

  其實電視外,不管好人壞人,都會死。

  換句話說,死亡是人類必經(jīng)的一個階段。

  此時的陶樂懂,但是完全不能接受。

  可是儺祥馬上要面對一場即將到來的死亡了——他在東北的二哥,得了胃癌。

  聽儺祥姐姐說,醫(yī)生原本想做手術(shù)切除老人家的胃,等到切開才發(fā)現(xiàn),癌細胞早就擴散開,切胃也沒用了。

  儺祥姐姐把二哥帶回家,也叫儺祥去東北,大家一起見一面,然后等待最后的時刻。

  “你是膽小鬼嗎,連幼兒園都不敢去?”

  “我不想去,不是不敢。”

  儺祥姐姐家在長春,從她家樓房窗戶往下看,就是一家幼兒園的操場。

  跟她一起趴在窗邊看幼兒園的,是個皮膚黑黑的姐姐,像凡爾賽姨父一樣黑。這個姐姐叫陶晨,比她高半頭,扎著一頭細細的小辮子,兩個虎牙中間也長出幾顆牙齒,不像陶樂一樣,門牙都沒長出來。

  操場很平整,不像陶樂去過的那個幼兒園,地面都是沙質(zhì),這個是涂了色的水泥地——起碼看起來是這樣的。

  一天前陶樂剛到長春的時候,病還沒好,被儺祥抱在懷里,一幫不認識、但是從樣貌上看有股莫名親切感的人,圍在她身邊,給她喂藿香正氣水。

  這藥很霸道,第二天,陶樂就活蹦亂跳了。

  幼兒園有些器械是需要有老師看管才能玩的,陶樂懂,因為在她曾去過的幼兒園里,有個雙杠,必須由老師組織、小朋友們排隊玩。

  而陶樂和陶晨趴在窗戶旁看著的那個小操場里,有個月牙形狀的搖搖樂,即便老師在旁邊看著,還是有個穿花衣服的小朋友摔下來了。此時的老師正哄著小朋友不要哭,蹲在她旁邊給她擦眼淚。

  這里是長春,

  吉林省會,

  儺祥姐姐居住的地方,

  儺祥最困難的時候想要奔赴的終點。

  這是一座城市。

  現(xiàn)在是夏天。

  陶樂的身高早已到了需要買票的標準,但是因為大病未愈,儺祥全程抱著這個外孫女,也就省了她這一份票。

  淑哲沒來,淑香陪著伊華儺祥,儺祥抱著陶樂,來到了長春。

  原本陶樂是不會愿意離開母親的,但是伊華把這次探親說成了“串門兒”。

  “陶樂,穿上新衣服,走,姥姥帶你去串門兒?!?p>  然后四人從山東坐車坐船輾轉(zhuǎn)奔波,一路串到了大東北。

  又在長春的街道上,順著地址找居所,一路找到了儺祥姐姐家。

  路上,儺祥不斷地給懷里的陶樂介紹窗外的風景:飛馳的樹,倒退的人,奔流的海浪,緊跟的日月星辰。

  然后祈禱陶樂再多睡一會兒,這樣,他就能獨自一人觀賞一會風景。

  山一程水一程,奔赴一場即將到來的天人永隔。

  儺祥的心里不可謂不復(fù)雜。

  從六歲來到山東,和兄弟姐妹幾十年的聯(lián)系方式從書信往來,發(fā)展到電報通訊,再到電話聯(lián)系。

  每年收獲季節(jié),身處全國各個省市的兄弟姐妹互相郵寄本地特產(chǎn),再到各地貨運發(fā)達,各地特產(chǎn)在市場上都有得買。

  再聚首,竟然是以這樣的形式。

  儺祥不是個容易情緒失控的人。

  因為打從幼年被父親送回老家開始,至親不在,他就失去發(fā)泄情緒的資格了。

  熬過語言不通帶來的窘迫,撐過和后媽相依為命的清苦,度過和伊華共同生活的大坎小坷,守護著四個孩子安然長大成家立業(yè)。

  他必須不動如山,滿目微笑著,死撐著。

  倒也不是沒哭過。

  小時候被后媽打得滿街奔逃,去飼養(yǎng)室找老白,老白卻不知道去哪聊天抽煙了,他在無人的飼養(yǎng)室掉過幾滴眼淚。

  混亂時期因為混血長相被扣上帽子,被押送著掃大街,被暴怒的小嘍啰們吊起來打,回家的時候,他懷抱著兩個閨女燒晚飯,灶臺口的火光一邊加熱著鍋里的水,一邊烤干了儺祥的眼淚。

  兒子不聽話,再婚之后不讓他和伊華赴婚宴,他當真“順著滿街的紅雙喜”找到兒子的婚宴,遠遠看了一眼,回來繼續(xù)下地干活,卻精神恍惚軋傷了腳骨,他也趁著這陣疼哼唧了兩聲。

  除此之外,他就得撐著。

  幾十年如一日的刨土勞碌,直到讓自己成為熟練的工具,除了滿足溫飽,還要讓家里所有人放寬心,面帶微笑,篩選并快速解決重要問題,直到寵辱不驚。

  這可不是孩子們課本上童話書里的一句“堅強”就能簡單帶過的。

  奔波了這么一輩子,如今,打從幼年分別的哥哥即將離世,他真就不會哭了。

  儺祥老了,胡茬還很硬,但是全都白了。

  因為哭不出來,梗在這里的情緒更讓他上不來下不去。

  假如這一次見了面,那下一次又會是什么時候呢?

  或者說……

  怎么一轉(zhuǎn)眼,就老了呢?

  好在,一進門,親戚們早已從全國各地奔赴而來,熱熱鬧鬧地像過節(jié)一樣。

  串門兒嘛,就像伊華說的,就得這么熱熱鬧鬧的,談起來的話題才有趣。

  但是對于陶樂來說,這場“串門兒”的時間,顯然超過了平常街坊四鄰湊在一起的聊天時間。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陶樂吵得腦仁疼。

  她再一次悄悄走到姥姥伊華旁邊,拽了拽伊華的衣角:“姥姥,咱回家吧,我串夠了,回家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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