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播報一則國內(nèi)新聞:根據(jù)審定的三峽工程初步設(shè)計報告,三峽工程建設(shè)總工期定為17年,工程分三個階段實施。其中:第一階段工程工期為5年(1993年~1997年)。主要控制目標(biāo)是:1997年5月導(dǎo)流明渠進水;1997年10月導(dǎo)流明渠通航;1997年11月實現(xiàn)大江截流;1997年年底基本建成臨時船閘。第二階段工程工期6年(1998年~2003年)。主要控制目標(biāo)是:1998年5月臨時船閘通航……”
公社改名為鎮(zhèn)政府,原來的廣播站沒變,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通過各家連接的小喇叭,轉(zhuǎn)播或者播報國際國內(nèi)新聞。
此時的淑香正縮在炕邊,抬頭盯著東炕屋窗框上的方形小喇叭,啃著南屋菜園子里新長出的黃瓜,安靜地聽廣播員播報國內(nèi)新聞。
“汪汪汪汪汪……”
狗又一次從南屋竄出來,閃電一樣連飛帶叫奔向大門。
兩秒鐘之后,伊華開門進來了。
拎著一包糕點零食進來了。
“媽?!?p> 伊華把紙包上的繩子解開,紙包打開,各式各樣的果子餅干堆成小山:“你愛不愛吃桃酥?我也不知道你愛吃什么,挨個樣買了點,你看看,愛吃什么先吃,我去燒點大米粥?!?p> 淑香握著半根黃瓜,拿了一塊桃酥:“愛吃。謝謝媽媽?!?p> “你看看,還客氣上了。快吃,這兩天餓壞了?!?p> 小喇叭播報完了三峽進度,進入新的播報板塊:“接下來播報一則廣告,糧所新進優(yōu)質(zhì)大米、糯米、大黃米,有需要請到店內(nèi)咨詢詳情?!?p> 伊華和淑香安靜聽了一會廣播,繼續(xù)各吃各的各忙各的了。
十分鐘后,
“汪汪汪汪汪……”狗又從南屋飛出來了。
伊華看了看燒開的鍋,感嘆家里人正趕上飯做好的時間回家,嘆了聲俗話:“衣領(lǐng)開得倒是挺正”,就停了火,擦擦桌子準備收拾飯。
淑詩淑哲陪著儺祥一起回家了。
“看,爸爸,早早到家了,沒啥事?!?p> “淑香也回來了?!?p> 淑詩走到炕邊,跟小妹打了個招呼:“淑香啊,今天聽爸爸說,媽媽到學(xué)校去看你了,最近怎么樣?”
伊華在灶間收拾晚飯,和儺祥淑哲簡單說明了情況:“樂芳,跟淑香一起上學(xué)的那個,把淑香飯票偷了。小姑娘在學(xué)校餓了三天,結(jié)果樂芳和另一個姑娘以為她睡著了,當(dāng)著她的面偷她的錢,想把她路費都偷了。抓了個現(xiàn)行?!?p> 儺祥沒忍住,當(dāng)即罵了起來。
淑哲問:“飯票偷了,那糧票呢?”
淑哲的聲音和剛剛廣播里的聲音一模一樣。
伊華的聲音沒了力氣,仿佛自己是那個餓了三天的人:“也偷了,一點沒留。三天,現(xiàn)在她書包里就剩點咸菜了?!?p> 沉默了一瞬間。
淑詩的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去找她爸爸媽媽,問問,這是教出來個什么敗類!”
伊華繼續(xù)回答:“剛才去找了,都說明白了。”
淑詩轉(zhuǎn)頭安慰小妹妹:“不怕淑香,現(xiàn)在我在學(xué)校工作,你二姐在廣播站工作,你不缺錢花,不用害怕,有什么事就打電話回來,我和你姐去收拾那個敗類!”
淑哲看著回來的淑香,問母親:“學(xué)校怎么處理的這件事?飯票要回來沒有?”
伊華繼續(xù)回答:“飯票要回來了。老師的意思是讓樂芳退學(xué),但是我尋思本鄉(xiāng)本土的,上學(xué)都不容易,先跟老師請了兩天假,看看她家怎么辦?!?p> 又是沉默了一瞬間。
儺祥:“快吃飯,先吃飯,不是三天沒吃飯嗎?快吃點!我去后院看看黃瓜熟沒熟,有沒有熟的無花果?!?p> 伊華:“嗯,我給她先買的果子,先吃,現(xiàn)在過來吃飯!”
淑香縮在炕邊,一手拿著一截黃瓜,另一手舉著半個桃酥,呆了半天沒插上話。反倒是大姐把她拉到桌子面前,淑香被簇擁著,大家圍成一圈吃飯。
儺祥氣得吃飯也吃不安穩(wěn),滿心想著該怎么收拾那個小偷:“我看一會她家就得拎著孩子來道歉。要是不道歉,淑哲你直接大喇叭上廣播,問問他家養(yǎng)出了個小偷,他們怎么解決?!?p> “就是看咱家淑香太優(yōu)秀,嫉妒了。不怕,以后再有這樣的事兒,直說。”
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用害怕,直說。
家里不是以前任人欺負的時候了。
這是淑香那天晚上聽到最多的兩句話。
沒等到淑哲大喇叭廣播什么,正吃著晚飯,樂芳那一家人就來了。
拿著飯票拎著桃酥果子,提溜著一臉巴掌印的孩子,賠罪來了。
樂芳臉上的巴掌印,是伊華注意到的。
淑香早在門響之前就被姐姐們帶到了南屋,避開了那一家人。
聊天說話說笑聊天道歉
淑香在南屋的院子里,沒有開燈,和黑狗在一起。
等得久了,她在南屋的鍋里燒了一鍋開水。
火光和懷里的狗,正給予淑香不多的光和熱。
北屋的嘈雜,她分辨不清了。零星能聽見幾句“樂芳我跟你說,你現(xiàn)在還是個小孩……”這樣的教導(dǎo),和“現(xiàn)在怎么樣,用不用上醫(yī)院檢查一下”類似這樣的關(guān)心。
等狗在她懷里再次緊張地抬頭、往北瞪,一伙人正熱熱鬧鬧地送樂芳一家人出門。
……
……
又是一個普通的周一。
淑哲坐在廣播室,播報今天份的內(nèi)容。
抬起頭,灰塵斑駁的玻璃和防盜窗映進陽光,照著話筒和稿子。
淑哲所在的辦公樓有五層,也是整個村鎮(zhèn)最高的建筑了。大樓坐北朝南,朝向整個村鎮(zhèn),而她現(xiàn)在在四層西部,一間器材完備的廣播室內(nèi)。
往窗外看去,來大院里辦事的村民急匆匆地來回走動,并不熱鬧;
出了院子,門外那條東西大街上,才叫一個密密麻麻人來人往;
再往南,層層疊疊的平房延伸到視線之外,其中有一間房子,戶主是伊華和儺祥。
村子里曲曲折折的村路上,人們還在三三兩兩結(jié)伴,挎著籃子騎著車子往北邊大街上走——因為今天是村子每逢“陰歷四日、九日”五天一聚的大集市——今年的伊華不用在集市上擺攤賣什么兔子種子豆芽菜,而是兜里揣著女兒們賺的錢,來這里挑挑揀揀買東西。
最遠處,是一片連綿模糊的山體,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遠在天邊——這也是淑哲幼年時和一芽開過最大玩笑的那片山。
一芽長大后,還在繼續(xù)往南走,聽說如今已經(jīng)定居深圳,淑哲在高中畢業(yè)后留在了這里,在考場上用半小時完成的文章打動了主考官,成為了這五層大樓里的一名播音員。
播報完畢,她從四樓廣播室下來,到了一樓辦公室,準備油印今天領(lǐng)導(dǎo)們的開會資料。
和往日不同的是,今天的淑哲,第一次穿了一條裙子。
黃襯衫,黑色一步裙,平底珍妮小黑皮鞋,連平日里及腰的兩條黃黃的麻花辮都盤了起來。襯衫最上一個紐扣隨意地敞開著,從鎖骨脖子交叉點的淺窩往上,露出一根白干窄瘦的修長脖頸。
別看脖頸上骨筋分明,看起來纖瘦,硬質(zhì)襯衫和修身一步裙包裹下,卻是寬胯窄腰前凸后翹。并且淑哲姐妹幾個身量高挑,即便再瘦,也不顯弱勢。
這個年代還沒有流行化妝,單單這一套裝束打扮起來,淑哲就顯得成熟嫵媚了不少。
很小資,很異域,微微一笑很動人。
平日里工作的同事看到淑哲,壓根沒掩飾驚訝的表情,因為他們早就想讓淑哲好好打扮一下了,也料定平日里套在大膠鞋綠工裝里的淑哲,就是個美人胚子。
只是沒想到,只是換了套衣服換了個發(fā)型,就有這么大的視覺沖擊力。
淑哲在一樓辦公室的工位也靠窗。窗外院子里,水泥地上有幾個土坑,種著幾棵大松樹。常常有人來辦事的時候在松樹下等候,淑哲抬頭看窗外,偶爾還能和院子里來辦事的人們對視。
剛開始,淑哲還有點不習(xí)慣,常常在對視后跟村民們尷尬笑笑,點點頭;后來時間長了,也就“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如今的淑哲已經(jīng)能做到辦公專心致志臻至化境,全然不在乎窗外有多少人有多雜亂,假使此時有人在窗外脫光了唱歌,她也不會有多大的反應(yīng)了。
剛剛她把一摞印好晾干的資料送到會議室,此刻正就坐在位子上,用打字機“嗑噠嗑噠”地敲寫新的材料。
而此時,窗外正冒出兩位舉止奇怪的老太太。
“這就是淑哲吧?”一頭銀白短發(fā),戴著黑色鐵發(fā)箍的老太太,攏手朝向另一個的耳朵。
另一個瘦一點也矮一點,頭發(fā)更白一點,在腦后挽了個簪子,盯著淑哲說道:“就是這個?!?p> “哎呦~真好看,真大氣,太水靈了!”
“可不是唄,儺祥家的閨女,哪個不好看。別光看她好看,讀書還老好了,聽說這個廣播員都內(nèi)定是領(lǐng)導(dǎo)家的侄女了,她考試半小時就交卷了,結(jié)果她的文章被領(lǐng)導(dǎo)挑出來,得瑟給全樓的人看,到最后領(lǐng)導(dǎo)侄女都心服口服,主動讓她進來工作!”
帶發(fā)箍的老太太好像有點臉上掛不住,仰臉說道:“那有什么,我兒子還是大學(xué)生呢!”
“那就讓你家大學(xué)生來看看唄,看看人家儺祥閨女看不看得上你家大學(xué)生!”
“快蹲下,她抬頭了!”胖太太身手靈活,迅速下蹲,仿佛帶起了一陣風(fēng)。
瘦的那個也快速下蹲,滿臉寫著“好險好險”。
大院里其他人看到兩個蹲在樹下的老太太,感到莫名其妙。但是等路人抬頭,看到窗戶里的淑哲慢慢走近窗邊,看似不經(jīng)意地低頭瞟了一眼,又端著水杯走遠,心里也有了幾分了然——這倆老太太,是給自家兒子挑媳婦呢。
“你還去趕集嗎?”瘦老太太問。
“我去買點針線?!?p> “我看門口那就有個攤,我去買點豬肉,我先走了?!闭f完,瘦老太太一出溜跑了。
“你等我!唉!”胖老太太低聲吼著,跟在后面跑遠了。
……
“淑哲,你怎么沒看上人家呢?”
伊華揉著面團,淑哲在旁拌包子餡。
想起看到那人的場景,淑哲根本裝不下去,直接揶揄道:“哪是我看不上人家,明明是人家看不上我?!?p> 那兩個老太太在窗外的時候,淑哲就看到了。當(dāng)時她還不確定,只覺得兩個老太太舉止奇怪,對她指指點點,等她想抬頭正眼看看她們時,倆人就蹲下了。
等到第二天那個男的堂而皇之的進門時,淑哲看到大小伙子和昨天胖老太太一模一樣的大眼睛,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了。
離譜的還不是母子二人輪番來,而是這個所謂的“大學(xué)生”,明明大夏天還沒過去,這人就把襯衫領(lǐng)子袖口扎得嚴絲合縫,生怕勒不死熱不死自己。從進門第一句話,直到臨走,都在不斷重申自己的學(xué)歷和地位,也在不斷提及淑哲剛剛工作經(jīng)驗不足,以及最離譜的,大學(xué)生在嫌棄她鼻子大。
淑哲憋著氣,好歹是送走了這尊大佛。
淑哲想,可能在大佛心里有個十分具象的未來愛人小樣,看來自己和他心目中的愛人差距不小,不是他的心中所屬。
真是萬幸……
……
伊華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繼續(xù)揉面團:“嗯,你自己決定,喜歡就處著看看,不喜歡就算了。我見過那個,大學(xué)生嘛不是,高學(xué)歷?!?p> 淑哲:“嗯,可不是嘛,大學(xué)生。說得好像誰考不上大學(xué)似的?!?p> “你要考大學(xué)嗎?”
“嗯,肯定的。以前是沒錢,現(xiàn)在掙錢了,邊工作邊讀書唄?!?p> 伊華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也不多過問了,轉(zhuǎn)話題開起了玩笑:“對了,你說他嫌棄你,他嫌棄你什么,沒考大學(xué)嗎?”
淑哲聽出母親的戲謔:“他嫌棄我鼻子大。”
“……”
儺祥正在灶間燒火,一直豎著耳朵旁聽,聽到有人嫌棄自家閨女的樣貌,當(dāng)即火了:“我去他媽的!他長得跟個馬猴子似的,爸爸媽媽的好處他一點沒繼承!成天穿得個什么玩意兒!還有臉嫌棄別人了,讓他離遠點,有多遠滾多遠!”
“汪!”
儺祥罵完后,蹲在屋門的狗叫了一聲,像是對儺祥的觀點表示肯定。儺祥一個高興,撈起桌上的一塊涼排骨,把肉啃下來,把骨頭賞給了狗。
父親為什么對那人這么了解?淑哲和母親對視一眼,笑了笑沒說話。看來,儺祥也為淑哲的婚事采取了不少行動……
伊華對這次的提親沒什么興趣。
她早就聽老帽提起過那個大學(xué)生。伊華見過,一看就是個慫包,沒怎么關(guān)心,把主權(quán)交給了淑哲,權(quán)當(dāng)讓她交往著練練手。
老帽牽著大學(xué)生的媽去大樓窗外看淑哲的時候,她正在大院門外趕集,也遠遠看到了:瘦斤斤的一個老太太,牽著個胖老太太,蹲在大松樹樹蔭下,連人家辦公室的門都不敢進。
趕集的時候男方媽媽鬼鬼祟祟旁觀,這個場景,伊華有點熟悉,但是想不起來在哪發(fā)生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