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下）

　　“下官定不辱使命?！?p>　　“那本宮拭目以待了?！迸R安對霍漳州笑了笑沒再有再聊下去的欲望，由于她繃了一天的精神，支撐到現(xiàn)在也很累了，就帶著荷蓉率先離去。

　　霍漳州目送公主離開后也轉(zhuǎn)身去檢查今晚的安保。大夏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人心惶惶下，打劫行刺和親公主這樣的不忠不義事也不太會發(fā)生了。

　　這一夜寧靜又祥和。

　　等第二天臨安醒來，車隊已經(jīng)在前行了，霍漳州帶的車隊行駛不疾不徐，讓臨安坐得十分舒適安穩(wěn)。和親車隊走得并非主要官道，雖有些繞遠(yuǎn)，但這也是情理之中，畢竟官道人多，保護(hù)公主安全最重要。不但如此，霍漳州還受命派了一隊侍衛(wèi)作為先行部隊來開路，這樣做是為了減少戰(zhàn)敗帶來的流民，饑荒和廢棄田地這些苦難人禍給公主看見所帶來加倍的傷痛。所有隨從都會配合，全部這些臨安都不知情，是皇后慎重的囑托，也是身為大夏子民本就想為公主做的最后一件事。

　　等走了幾天，臨安恢復(fù)了些元氣，作為一個初次出城的女孩，對沿途的好奇是無法避免的。但貴為公主，臨安的儀容是不便外露，所以時不時就叫荷蓉幫她看看外面的世界。

　　“公主，我們剛經(jīng)過一片水田呢?！焙扇厝崧曊f道。

　　“水田？是做甚么？”臨安聞言十分好奇。

　　“回公主，水田是用來種水稻的，我們吃的米就是從那里來的?！焙扇禺吂М吘?。

　　“水稻？米是從田里種出來的？”臨安更好奇了。

　　“是啊公主，但是現(xiàn)在節(jié)氣不對，等到秋天豐收的時候，水稻田里大片大片金黃呢?！?p>　　“秋天啊，我是看不到了?！贝_實，臨安今年冬天就要永遠(yuǎn)離開大夏了，明年等水稻豐收，不知道是什么繁榮的景象。

　　荷蓉自知失言，趕緊和臨安道歉，臨安擺擺手并不在意。

　　事實上，剛才那是一塊荒廢多時的水田，原本水田前面的茅草屋已經(jīng)人去樓空，這個村莊位于入京行軍必經(jīng)之路，全村被趕盡殺絕，就算到了明年秋天，也換不來豐收的喜悅了吧。

　　車隊一般一天休息兩次，分午休和晚休兩次，霍漳州提前就計劃好了周密的路線，由于公主只有在晚上整修時才會出來走走，只要確保每次晚休公主看不到那些不該看到的就可以了。

　　有天晚上，月亮圓又大，霍漳州白天帶領(lǐng)車隊路遇一片雪梅林，潔白無瑕的花骨朵嬌俏躍然于枝頭，第一眼看就讓人想起公主?；粽闹荼忝苏哿艘恢Γ胪硇輹r分獻(xiàn)于公主觀賞把玩。但是左右沒找到人，他就有些慌亂，趕緊詢問女官公主的去向，女官說公主從下午開始就沒出來了。

　　霍漳州走到公主車輦下行禮。

　　“下官漳州給公主請安?！?p>　　“起來吧霍都尉。發(fā)生什么事嗎？”臨安聲音聽起來無大礙。

　　“下官得了一枝雪梅，想獻(xiàn)于公主。”

　　“哦，這路上還能有人家種梅花啊?！?p>　　“回公主，已有百姓回老家開始重新生活了，我大夏恢復(fù)生機(jī)指日可待。”霍漳州稍稍猶豫了一下繼續(xù)說?！肮骷偃缬信d致，今晚月色瑩潤透亮，是欣賞雪梅的好時機(jī)，公主不妨出輦，由下官陪著您四處逛逛？”

　　似乎被霍漳州的話說得來了興致，不一會，臨安就扶著荷蓉的手下了車，看到霍漳州雙手奉上的梅花。

　　臨安遣退了荷蓉，拿起梅花稍作觀賞，然后轉(zhuǎn)向著霍漳州道。“霍都尉好興致?！?p>　　“回公主，下官只是覺得梅花很襯公主的容姿，寒風(fēng)凜冽下依然風(fēng)姿卓越?！?p>　　“風(fēng)姿綽約又有什么用，冬去春來后總有枯萎的那天?！边@些日子縱有女官們盡心照料，臨安原本圓潤晶瑩的臉還是日漸消瘦了下來，霍漳州看在眼里。

　　“下官可不這么想?！?p>　　“哦，那都尉您說說看呢?！?p>　　“世人都歌頌梅花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風(fēng)仙，但下官覺得，梅花的高潔不僅僅浮于表面，下官更愿意梅花愿借天風(fēng)吹得遠(yuǎn)，家家門巷盡成春?！边@句話很大膽，霍漳州依舊的說了出來。

　　臨安聽完一愣。

　　這間隔的短短一瞬讓霍漳州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嚇立馬跪了下來，可耳邊卻傳來了臨安毫無保留的笑聲。臨安直笑出眼淚，笑到站在遠(yuǎn)處的侍從也三三兩兩偷偷轉(zhuǎn)過頭查看情況，才自知失儀，止了笑，趕緊把霍漳州扶了起來，道。

　　“霍都尉定是覺得我惱了，像都尉這么敢說還這么有趣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快多陪我說說話?！迸R安也不再端著公主架子，找了塊干凈的地方就徑直坐了下來，還孩子氣的拍了拍身邊的地，示意霍漳州過來一起。

　　“下官不敢?！被粽闹萦行┱\惶誠恐，但他看公主似乎沒開玩笑，就小心翼翼隔著臨安一人多寬，也坐了下來。

　　“別叫我公主了，沒人的時候叫我臨安吧。我也叫你漳州好嗎？我看你年紀(jì)沒比我大多少，怎得這么老氣橫秋，霍將軍當(dāng)真家教很嚴(yán)啊?！迸R安逗笑道。

　　聽公主這么一說嚇得霍漳州又想起來跪著喊誠惶誠恐，臨安趕緊按住他身子，不敢笑他了。

　　“漳州說我像梅花，我何嘗也不想家家戶戶盡成春呢，只可惜我能爭取的時間短暫，還得看霍家你們的了。”

　　“公主快別這么說，您所有的付出都不會是白費…”霍漳州道。

　　“好啦，不說這些了。人各有命?！迸R安打斷他，嘆了口氣，接著說?！罢闹菘旌臀艺f說路上的風(fēng)景吧?！?p>　　“今日車隊從南水鎮(zhèn)往…”

　　霍漳州語氣輕柔，措辭風(fēng)趣，配上年少獨有的低沉沙啞的嗓音讓流水賬般的平鋪直敘也變得引人入勝，臨安聽入了迷。

　　有時說到有趣的地方臨安還會笑上幾聲，外面幾個把守的侍衛(wèi)和荷蓉他們?nèi)奸L舒了一口氣，誰不希望大夏捧在手心里的公主能重新開懷起來呢。

　　清冷的月光下，少女笑聲如銀鈴，少年呢喃似低語，這樣的景，讓人在很多很多年后還能回憶起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有了霍漳州的陪伴，臨安明顯心情好了起來，不再總是坐在車?yán)镉粲艄褮g。每晚晚休的時候，霍漳州都會給臨安帶些路上尋著的東西，有時是一把生機(jī)勃勃的野草，有時是不能吃的艷麗野果，還有時是沿途百姓售賣的尋常小玩意，臨安特別喜歡這些，每每得到了就愛不釋手，玩了片刻就叫荷蓉好生擺放起來。日子久了，臨安也變得越來越期待每晚和霍漳州的獨處。

　　隊伍日程緊湊，必須趕著預(yù)定時間送公主到位于京西的鮮卑駐扎大營。送親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車隊越來越接近駐扎地，一路上明顯看出但凡被蠻族染指過的村落，伏尸遍野，萬木凋零，沒有一塊沒染血的道路。臨安最終還是看到了自己國家真實的衰落和無奈，但她沒說什么，只是默默的退回到了車?yán)?。從那天起，臨安再沒笑過，霍漳州的眉頭也再沒舒展過。

　　臨安的生命力似乎也隨著這片土地的衰敗而日漸凋零，她病了，是心病。

　　隨著越來越臨近京西，大夏的荒蕪讓車隊里的每個人都已經(jīng)看得麻木，每晚晚休前霍漳州會派人提前到目的地，搜尋多時干凈整潔的地段讓公主能好好休息。但夢魔再也沒有離開過臨安，她也沒告訴任何人，荷蓉心疼公主想把情況報告給霍都尉，被臨安制止了，她不想再給漳州多添煩惱。

　　臨安已經(jīng)好久沒有精神出門逛逛，霍漳州就每晚等在車輦外，陪著公主說說話，若自己能讓公主有丁點可能一舒愁容，霍漳州就覺得心里也會好受點。

　　等到抵達(dá)的前一晚。那晚，原本已經(jīng)連續(xù)放晴的天空又重新吹起了刺骨的寒風(fēng)，眼見著就又要下雪了?；粽闹葸€是準(zhǔn)時等在臨安的車輦前，用約定好的暗號敲了敲臨安的車門。

　　“咚咚，咚咚。”

　　“漳州有事嗎？”過了許久臨安才答話。

　　“公主身體如何？要出來逛逛嗎，下官想請公主一聚。”霍漳州說道。

　　過了一會，車?yán)飩鱽硭坪跏谴┮路穆曇?，霍漳州退到了一邊。又等了一刻鐘，霍漳州才看見許久未見的臨安，她瘦了好多。

　　明明才十五歲的女孩，為什么會有如此蒼白的膚色和深陷的眼窩?；粽闹菘吹萌肷?，又心疼又難過。

　　“漳州盯著我這么久，是覺得我不漂亮了嗎？”臨安屏退了荷蓉，發(fā)現(xiàn)霍漳州還在看自己，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臉，問到。

　　“在下官心中，公主永遠(yuǎn)是最美的。”又是一句大逆不道的發(fā)言，說完霍漳州跪了下來，他不后悔。

　　“快起來，怎么還像之前一樣動不動就跪，這么冷的天，漳州要保重身體。”臨安扶起他。

　　霍漳州趕緊謝過公主。

　　“明天就要到了吧？”這一俯身似乎用了大半力氣，過了好一會臨安才繼續(xù)出聲發(fā)問。聲音輕輕柔柔的，在北風(fēng)呼嘯的夜里，像易碎的玻璃般脆弱。

　　“回公主，明天就將抵達(dá)。代王的人馬已經(jīng)在約定地點等待迎娶公主了?！币菚r間再慢點就好了，讓自己能陪公主再多走一段就好了。

　　霍漳州怕臨安冷，解下了自己的披風(fēng)蓋在她身上。

　　“這一路多謝漳州了?！迸R安摸著身上還帶著余溫的玄色披風(fēng)，認(rèn)真的盯著霍漳州，眼里是花不開的濃烈哀傷。

　　霍漳州沒再說話，他在等臨安先說，他回應(yīng)臨安的方式是在袖子里大膽的握住了她的手，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方法。

　　臨安的手很冷，突然被人握住，顫抖了一下，繼而也輕輕回握了過去。

　　“漳州在等我說話嗎？”臨安微微笑了，這一展顏，在霍漳州看來，天地失色?！拔蚁胝f啊，要是有假如就好了?！?p>　　“假如？”

　　“是啊，假如我父皇沒事，大夏平安，我定求了父皇把我下嫁與你。到時，大夏所有的百姓都會為我們祝福?！?p>　　“公主愿等我嗎？”霍漳州握緊了臨安的手。

　　“嗯？”

　　“等我霍家重新奪回大夏之時，我定于此處迎娶公主！”霍漳州怕公主不信自己，解下了腰帶上掛著的玉佩。“這是代表我霍漳州的玉佩，作為信物放公主這里代我保管，等到那天再還我好嗎？”

　　臨安接過玉佩，緊緊攥在手心里，笑了，這次發(fā)自肺腑。霍漳州似乎又看見了當(dāng)初自己陪父將入宮時，初見的那個拋開了國仇家恨笑得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我等你?！?p>　　“說定了！”

　　大夏興順十八年，鮮卑代王拓跋弘盧重新帶兵攻打兩國交界重鎮(zhèn)株洲，破?；魧④姂?zhàn)死沙場?；魧④娙映谢魧④娨吕彛⒂聤^戰(zhàn)，保家衛(wèi)國。長子漳化戰(zhàn)死于懷化，二子漳州戰(zhàn)死于西京，三子漳戎戰(zhàn)死京城。

　　大夏，滅。

　　代王拓跋弘盧稱文帝，于原大夏京城，現(xiàn)平城登基，改國號金，宣年號為天興。

　　天興元年，文帝貴妃李氏私逃出宮，于西京一棵枯樹上吊自縊，斂文帝念李氏為前朝公主，和睦宮闈，持躬端肅，仍追封為天元和順皇貴妃，葬于金皇陵。

　　“我在西京等你?！?p>　　“說定了?！?p>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