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零落成泥碾作塵

　　南珍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已不知過了多久。

　　她猛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

　　這里不是濟世堂，也不是她想象中的地牢或是禁室什么的。

　　她環(huán)顧周圍，見這屋子里掛滿了字畫，多的是一些各式各樣的美人圖，畫上的人物形態(tài)各異，惟妙惟肖。但都舉止大方，嬌而不媚。再看，不僅畫工精湛，而且裝裱考究。

　　也有一些山水畫和別的?？磥磉@里的主人是個風雅之士。

　　四周并無夸張的裝飾，以素雅為主，倒是很合南珍的喜好。床很柔軟，被子也是。南珍躺在床上，看窗外有光傳進來，偶爾也傳來幾陣鳥叫之聲。

　　這一切都太過安逸，若不是右手的傷在時刻提醒著她，她真的會以為自己仍在夢里。

　　右手的傷口已經(jīng)包扎好，雖仍有疼痛感，但能肯定的是，為她療傷的人醫(yī)術(shù)十分高明。

　　若非如此，斷手之痛，非常人能忍。

　　南珍支撐著身體坐了起來，發(fā)現(xiàn)就連身上的衣服也換了新的，她隨即臉上泛起了一陣紅，但細想又覺得沒什么，自己尷尬笑笑。她活動了一下身子，衣服很合適身，體內(nèi)氣息也正常。

　　是誰救了她？不是青鳥和清陽。那這又是哪里？

　　噔噔噔，噔噔噔。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南珍的思緒，南珍翻起身來戒備，她還不清楚自己的處境，所以不敢貿(mào)然問話。

　　但聽來人問道：“姑娘醒了嗎？若是醒了，我們便進來了?！?p>　　南珍不知門外是誰，只知是有個女子在問話。聽那語氣，倒也不失禮數(shù)。她想到，救她的人若真要殺她，她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于是她便干脆回答道：“醒了，請進?！?p>　　門外進來四個人，均是侍女打扮，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在南珍看來，這四人哪里像是侍女？她們四個不但都是樣貌絕佳的大美人兒，而且各自神采飛揚，舉手投足之間盡是自信和優(yōu)雅，竟都和那些畫中人有些相似。

　　只聽其中一個說道：“姑娘有傷在身，諸多不便。若不嫌棄，便由我們姐妹為姑娘洗漱。”

　　南珍看她們看得呆了，一時間忘了回話。這四人以為南珍默許，便走上前來，一個扶南珍下床，一個給她整理衣裳，一個領(lǐng)她到了一面銅鏡之前為她梳頭，一個為她補了淡妝。

　　只是片刻，南珍便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自己有所變化。原本毫無血色的臉，漸漸恢復了生氣，之前緊緊皺著的眉此刻也漸漸舒展開來。

　　新娘子也就這待遇了吧，南珍心想。

　　南珍也算是傾城王室之人，小時候也被人伺候過。但這些年來漂泊在外，雖有天池老人和無涯對她照顧有加，畢竟男女有別。很多事情，南珍已經(jīng)習慣一個人了。

　　所以面對這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狀況，南珍有些很不情愿地問道：“幾位姐姐這是何意，這里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會在這里？”

　　“姑娘不必多慮，我們并無惡意，我叫至真，這幾個都是我的妹妹?！逼渲幸蝗舜鸬?，“你被救時體內(nèi)經(jīng)脈紊亂，且失血過多，至君大人費了好大功夫才將你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p>　　“至君大人？是什么人？”南珍一臉懷疑地問道。

　　“至君大人可是個大好人啊！”另一個侍女說道?！拔医兄翋郏腋阏f啊，雖然至君大人臉長得并不帥，但是比那些小白臉順眼多了?！?p>　　“二姐你別胡說，至君大人怎么就不帥了？帥又有什么用？”又一個侍女說道：“在貴客面前可別失禮了?。」媚镉卸Y了，我叫至善?！?p>　　“你們都是笨蛋嗎？她問的是至君大人是什么人，又沒問帥不帥。再說了，至君大人丑怎么了，丑你們還那么喜歡？別說些沒用的話！”年紀最小的侍女說道：“我叫至美。姑娘要問至君大人么，他當然是藥王谷的人了。你殺了谷主，現(xiàn)在很多人要找你問責，是至君大人保住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感謝他?！?p>　　“你說谷主？”南珍驚道，“你們也是藥王谷的人？”

　　南珍以為救她的人已帶她逃離了藥王谷，終究是太天真了。

　　“當然了，不然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至美說道。

　　“好了。”至真打斷了至美的話，對南珍說道：“姑娘，你既然醒來，我們也不瞞你。這里是藥王谷靈香閨，是至君大人的地盤。你只要在這里別亂走動，便沒人敢將你怎樣。”

　　“那是，他們就算想要給谷主報仇，也不敢到靈香閨里撒野。”至善說道。

　　“可是，今天千手師叔也來了，你們說至君大人打得過師叔么？”至愛說道。

　　這四姐妹似乎并未將南珍當做外人，且在她們看來，南珍殺了藥王谷谷主胡英雄，就像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樣。

　　藥王谷的人要殺她，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但這個至君大人到底是什么人，他為何要救自己，又為何要保自己的命？

　　靈香閨？這名字在哪里聽過呢？

　　靈香閨……妙相觀音……曹阿香……南珍突然想起來了，師傅臨終前曾對她說過這里。

　　這里是師娘妙相觀音曹阿香的靈香閨。但此刻它的主人早已不再是師娘，而是一個叫至君大人的人。

　　“打什么打，至君大人正在和千手師叔下棋呢?！敝辽普f道：“姑娘這便和我們一起過去吧。他們要見你?！?p>　　穿過長廊和庭院，走了不多一會，四姐妹帶著南珍來到了一間看似茶室的地方。

　　這間茶室正中央有一塊匾額，上面有幾個字，好像是行書，又好像不是。南珍看了一會似乎沒認出來。

　　至美說道：“咦，你不識字么？”

　　“休得無理?！敝琳嬲f道。“姑娘別介意，至美平時大大咧咧習慣了，說了什么不中聽的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p>　　南珍搖了搖頭，顯然并未在意，只是問道：“真是抱歉，不也不怪至美姐姐笑話，我的確未認出這幾個字。”

　　“這幾個字是師傅親自題的，但她有個壞習慣，就是起筆長，落筆短，故意寫成這樣，就是為了奚落旁人?！敝翋壅f道。

　　“這幾個字，來自于一首詩?！敝辽齐m這樣說，卻并未說明。

　　茶室再往里走，有兩個人正在下棋。

　　其中一個男子皮膚黝黑，眼睛很小，鼻子很大，面相是常人之姿，但他嘴角笑容肆意，英氣逼人，身姿挺拔，器宇軒昂。想必他就是四姐妹口中所說的至君大人吧。

　　另一個人錦衣華發(fā)，容貌安詳，初看上去只是個平易近人的老人。只是，他的兩只袖子空空蕩蕩，毫無生氣地自然下垂著。

　　四姐妹稱他為千手師叔，莫非他就是千手軒轅魏英華？

　　下棋的兩人似乎都沉浸在各自的棋局里，并未注意南珍他們的到來。

　　“師叔，這一局你看來兇多吉少了。要是這樣都不贏你，我就把這副棋吃下去。”至君大人說道。

　　“別慌，至君?！蔽河⑷A笑道：“不過死了些車前卒，馬后炮而已。?！?p>　　“別撐了師叔，”至君也笑道：“你就一個士要死不死的，外面除了一個馬和車了，就兩三個小卒了。而我車馬炮相都在，馬上就要將你的軍了??！”

　　“非也?！鼻周庌@魏英華笑道：“王不見王，誰輸誰贏，猶未可知?！?p>　　魏英華說這話的時候，看到了南珍他們，便對至君說道：“轉(zhuǎn)身，那幾個麻煩精帶著我們的大麻煩來了。”

　　至君聞言連忙站了起來，匆忙之間竟掀翻了棋盤，他也不在意，只是對著南珍喊道：“啊呀，小師妹，你終于醒了啊！手還疼不疼??？”

　　魏英華嘆了口氣，對著散落的棋子嘆氣道：“這下，真的不知誰輸誰贏了。”

　　小師妹？南珍以為這個至君大人在呼喚自己身邊的四姐妹，沒想到至君徑直走到她面前，對著她行禮作揖，然后說道：“小師妹，初次見面，在下本姓陳，藥王谷人稱至君，是藥王谷妙相觀音的大弟子。你即是子游師叔的徒弟，我便是你師兄了。”

　　怪不得，原來他是師娘的徒弟，南珍想到。但小師妹這個稱呼，對南珍來說尤為別扭和怪異。雖然師傅是昔日藥王谷凌霄童子張子游，但南珍從未想過自己也是藥王谷的人。

　　因為一直以來，藥王谷對她來說，是敵人。

　　“好了，棋也下不了了，人也來了。我們是不是該坐下來說道說道了?！蔽河⑷A看著至君和南珍，他笑道：“你不把她交給我，外面的人我可管不住了?！?p>　　“唉，師叔，別這么說?！敝辆龘踉谀险涿媲靶Φ溃骸袄弦惠叺默F(xiàn)在就剩你了，我肯定推你當谷主啊。你這么厲害，出去隨便說兩句他們都聽你的，何必在這嚇唬我這個小輩?！?p>　　“你倒是推得干凈輕巧，自己怎么不去說。”魏英華也站起了身，但沒有看他們，只是轉(zhuǎn)身看著遠處?！耙痫L了，怕是很快就先吹到你這里。”

　　“我怕他個鬼??！”至君笑道：“胡谷主已經(jīng)不在了，我是要怕龍飛讓阿璐用網(wǎng)把我抓起來嗎？還是怕那賈道人往我身上扔飛刀嗎？還是怕那無臉男撕了我這丑臉嗎？又或者怕你們那些活不活死不死的藥人么？”

　　至君一邊說一邊示意南珍站到他面前來，他對南珍說道：“我這個靈香閨里的人啊，從來都是目無尊長沒大沒小的，也顧不上你們的江湖恩怨是非。我們唯一喜歡做的，就是鉆研人皮面具。今天畫個帥哥，明天畫個美女；早上描個幼稚孩童，傍晚繪個耄耋老人。也正因為與世無爭這一點，當年才被胡谷主放過。那些年，和我臭味相投的幾個朋友接連逃出藥王谷，我也曾想過離開這里。但我并不甘心，師傅的家在這里，我的家也在這里，為什么要離開，為什么要放棄？自從師傅故去，子游師叔離開，我便無心再做面具，次次都是應付，但他們也不能拿我怎樣。我一直再等。我一直以為，能殺了胡英雄的人，千手師叔你，或者是毓兒姑娘，又或者是戴師叔的后人，卻沒想到自己還有個這么勇敢的小師妹。她的命，我保定了！”至君轉(zhuǎn)過身對著南珍笑道：“小師妹，你不用害怕，暫且留在這里?？吹轿覀冾^頂上那塊匾了嗎？上面寫的是零落成泥碾作塵。你知道師傅為什么要寫這句話嗎？因為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

　　魏英華聽至君說這些話的時候，并未反對或打斷，待他講完后也只是笑笑。

　　他也看向南珍，緩緩說道：“沒想到你為了殺英雄，竟然舍棄了自己的一只手，我不知該為你高興還是悲哀。我以前也和你一樣做過類似的傻事，現(xiàn)在想想也甚是后悔。我與英雄之間有太多糾葛，沒想到就被你這樣斬斷了，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與其機關(guān)算盡，倒不如聽天由命?！?p>　　魏英華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還得感謝你手下那只青鳥，多虧了他，英雄死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江湖了，現(xiàn)在丐幫已聯(lián)合少林寺，還有江湖上其他大小各派都聚集了起來，準備討伐藥王谷。說是討伐，他們要討伐什么？不過是趁亂打劫，覬覦藥王谷的還魂丹和稀世藥書藥材而已。唉，我藥王谷現(xiàn)在內(nèi)憂外患??！”

　　這個曾是藥王谷六神通大師兄的人，曾被稱作千手軒轅的男人，面對未來藥王谷的前途不由得擔憂了起來。

　　但南珍看到，魏英華的臉上，竟然是無比開心的表情。而他看她的眼神，更是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