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點頭。禹洛便道:“敖明那邊不知道怎么樣了。我的情況他早晚會聽到一些。若是那時他已經(jīng)見不到我了你便寬慰他些?!?p> 泠此時已經(jīng)在強忍淚水,只能使勁兒點了點頭。
禹洛又道:“我想,我最終應(yīng)該也會被貶下凡。到時候你不必去送我,你也告訴敖明不必想法子去。”
泠問道:“這又是為何?!?p> 禹洛本不想解釋,可突然見泠紅了眼眶便動搖了。他嘆了口氣,道:“五百年前,她也是一個人走的。”
泠頭一次覺得水神幼稚。他咬牙道:“恕泠不能從命,水神也不必再勸?!?p> 禹洛嘆息道:“我明白你是為我,只是你若真站在我的立場,便成全了我這最后一回。”
禹洛的聲音一如既往,像秋日的湖水,清、冷、幽深,可他的語氣里卻不再是往日對泠那般威嚴(yán),而是平和而堅定。
成全?這個詞讓泠覺得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是個凡人。
泠心里亂得很,覺得自己需要時間好好想想,可若再想進(jìn)天牢怕就不容易了,于是他道:“就算我答應(yīng)了敖明也不見得能答應(yīng)。我和他非親非故,他未必聽我的?!?p> 禹洛道:“禹洪走了之后,你就是我在天庭唯一的親人,而敖明就是我在凡間唯一的親人。所以我希望你們能互相扶持。我想敖明會明白我這份心意?!?p> 這時獄卒來催,泠便俯身對禹洛叩首,順便掩飾終于忍不住了的淚水,道:“水神保重?!?p> 目送泠消失在走廊盡頭,禹洛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安安靜靜地頭腦放空地坐了一會兒。
他除了泠和敖明之外沒什么身后事可安排。泠接任水神之位是他一早就定下來的。泠雖說現(xiàn)在還有些抗拒此事,但那也只是因為他把此事和禹洛要離開聯(lián)系在了一起。等他看開了便會欣然接受了。
而敖明的情況,他在若水宮的最后幾天也從銅鏡中看到了。
敖明和菡娘當(dāng)真如他所料有緣無份,不過所幸敖明沒有因此一蹶不振。
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道理敖明肯定明白。
至于敖明當(dāng)不當(dāng)龍王之事,禹洛也無甚擔(dān)心。若是他愿意,那自然是好。敖明人品貴重,可堪重任。若是他不愿意,天庭自然知道就算強迫他上了位他也不會做得好,所以便也不會勉強他。
從前禹洛身居高位,滿眼所見皆是下方的熙攘人群,而現(xiàn)在他離開了水神的位置才看得見他自己。在等待提審和最終宣判的日子里,因為想通了這一點,禹洛居然覺得如釋重負(fù)。
最終,禹洛的懲罰清楚明白,五百年前動情,今時今日亦動情,被貶為凡人。莫述被判了一百年的刀山之刑。而天君所犯之罪有些被證實了有些沒有,懲罰也讓法庭頗為為難。
畢竟自遠(yuǎn)古諸神消散以來,天君就是天庭的統(tǒng)治者,從未有人想過有一天這個位子會空出來,便也未曾有人想過要接這個職位。更何況,這么多年來除了這些被查證的這些罪過以外,天君在其他方面做的無可指摘。雖說他們經(jīng)此一事后無法再像從前一樣信服天君,但要說將天君拉下寶座還有一個問題擺在他們面前:誰能繼任下一任天君呢?
神仙們都隨遇而安得很,這使這個空出來的寶座顯得十分尷尬。
在禹洛在獄中等待行刑的一天,未堤突然來了。
禹洛正拿著一桿變出來的筆坐在地上畫花,見未堤進(jìn)來了便道:“稀客。我懶得起來了,你便坐吧?!?p> 未堤掃了一眼禹洛披散著的長發(fā),又看了看他筆下紛雜的花,沒做什么評價便在禹洛對面坐了下來。未堤道:“天君的事你也聽說了吧?你怎么看?”
禹洛仍握著筆,道:“我已經(jīng)做了我能力范圍的所有事,我想二郎神和你師徒二人也是。我也無所謂怎么看?!?p> 未堤看禹洛渾不在意,不禁撇嘴。他繼續(xù)解釋道:“我自然知道,何止是司法天神和你我已經(jīng)盡力了,天庭上下許多人都出了很大的力,但問題依舊懸而未決。一定是還有地方做得不夠,但我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亦不知該如何做。”
禹洛低頭描完了方才未堤進(jìn)來時他正在畫的茉莉花的最后兩筆,抬眼看未堤道:“你真想聽我怎么看?”
未堤道:“自然。”
禹洛搖一搖手中的筆把它變回了玉簪,用它將頭發(fā)草草一簪,道:“依我之見,這并不是天庭中哪一個人做得不夠的問題?!?p> 未堤頭一回見禹洛梳著如此松散隨意的發(fā)式。雖然他本來也知道禹洛是個美人,但是此時的禹洛格外散發(fā)著一種風(fēng)流韻味。
未堤很快便發(fā)覺自己恍神了,便干咳了一聲重新集中起精神道:“此言何意?”
禹洛道:“天君的罪過說白了是私心蓋過了責(zé)任。滿天宮自信有能力的神仙不愿意頂替他大概是覺得這又不是他們的責(zé)任,他們不想拋卻現(xiàn)在自得的生活,說白了,也是私心罷了?!?p> 禹洛說到這征詢性地停了一下,未堤點頭表示同意。
禹洛便繼續(xù)道:“所以說來說去都是私心的問題。天庭要所有神仙斷絕感情和欲望,可捫心自問,我們真的沒有半分情半分欲?神仙比凡人少了生老病死之苦,便未曾貪生怕死;比凡人少了饑寒交迫之苦,便少了對富足優(yōu)渥的艷羨之意;比凡人少了為前兩者的互相傾軋,便不會為其中得失而產(chǎn)生的抱怨乃至怨恨之情。你瞧,神仙經(jīng)過凡世的修煉而羽化登仙后或許的確是比凡人都淡薄些,但哪里就當(dāng)真全然斷絕了情欲,不過是擺在我們面前的恐懼和誘惑都更少而已。
“但訂天條的人似乎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因為以為所有神仙都無情無欲,所以天條既有多余的規(guī)矩讓所有人揣著情欲裝無情,又缺了備案來解決眼下這種因為大家的私心而陷入僵局的情況。
“從一開始,天條便不應(yīng)要求神仙無情無欲,我們也不應(yīng)指望自己和同僚如此。與其把天條修訂得如此冠冕堂皇,指望仙家不動私心,不如仔細(xì)用心想一想在大家都有情有欲的前提下天條可以如何陟罰臧否又如何……說白了就是引誘,如何引誘大家負(fù)起責(zé)任來。”
未堤眨眨眼,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眼下的困境不是哪個人的問題,而是由天條的盲點造成的。”
禹洛點頭道:“正是。”
未堤笑了,良久才道:“你那時候……是不是就是這么想的?”
禹洛也笑了,道:“那時候只是順著二郎神的話隨便說的。不通的東西便要改一改,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p> 未堤沉吟片刻,道:“你說的固然有道理,但要改天條以解眼下的僵局無異于拿遠(yuǎn)水救近火?!?p> 禹洛道:“是咯,所以說眼下還是用直接些的方法好。外頭都怎么看?”
未堤道:“據(jù)我所知,大家既無法像往日一般信任天君,又找不到一個像他一樣有治理之才的人?!?p> 禹洛點點頭,道:“我想也是。那既然大家不放心讓天君重回權(quán)位,自知有能力的人又想躲清閑,不如著眼于有能力卻不自知的人?!?p> 未堤重復(fù)道:“有能力卻不自知的人?”
禹洛輕輕松松道:“是呀,比如你。”
未堤瞪起眼睛盯了禹洛半晌,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道:“胡鬧?!?p> 禹洛道:“我真的覺得如果天宮中最合適的人選是你。首先,你在天庭的年頭夠久,對天庭各部有足夠的了解。其次,你的責(zé)任心可強過外頭的許多人,這不需要我多說你自己也知道。再者,你和那些老古板又不一樣,你若是認(rèn)同我方才所說的關(guān)于天條的那些話你也應(yīng)該明白我是什么意思。還有,雖說我還是很在意你幫天君促成了喬思的死,但我還是得承認(rèn)你……”
未堤被禹洛說得心里亂糟糟的,他煩躁地站了起來,道:“我看你就是為喬思的事情耿耿于懷,現(xiàn)在來搞我了?!?p> 禹洛依然坐著,只是抬眼看著未堤道:“你這可真冤枉了我。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p> 未堤一聽到他說“人之將死”便又沉穩(wěn)了下來。他又在原來的位置坐下,道:“我會認(rèn)真考慮的。不說外邊的事了。你……還有什么事嗎?”
禹洛道:“沒有?!?p> 未堤抿了一下嘴,道:“說起來我倒是聽說了兩件事,你或許會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