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買了一張火車票,當(dāng)售票口的姑娘從票臺上遞給他的時候,他不屑地笑了出來,二十元,這樣的票價與2011年差了將近十倍,昨晚他還埋怨費聆文給的錢太少,現(xiàn)在他覺得在這兒肆意揮霍都綽綽有余,他在上海一個月的工資夠抵得上這里一年的生活費了。
周醒在火車站找了很久才找到站臺,他沒有帶行李,只背了一個雙肩包,他今天要去一個特別的地方,那是他在江西的老家。
火車比預(yù)計的要慢許多,窗外的景色枯燥無趣,坐在邊上的中年女人嘮個不停,旁邊小孩子也吵吵鬧鬧的,伴隨著車輪轟隆轟隆的響聲,他才發(fā)覺坐火車是一種巨大的煎熬,還是二十年前的火車,一路上,周醒的嘴巴嘀嘀咕咕不停地抱怨著。
顛簸了15個小時,他終于聞到了家鄉(xiāng)泥土的味道,站臺邊有個小賣部,周醒買了一瓶最貴的果汁,若是他的工資花在現(xiàn)在的物價上,他的日子一定過得很瀟灑。車站離他家所在的村子還很遠(yuǎn),周醒不得的再換一輛大巴折騰幾個小時,身旁坐著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周醒閑著無事便主動與他攀談起來,以此打發(fā)這段崎嶇漫長的山路,小伙子一臉疲憊,他并不想搭理周醒,但是周醒總是滔滔不絕,并且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才無奈地敷衍了幾句。周醒的思想變得超前了,言語間還夾雜著對未來頗有自信的設(shè)想,他把嗓門吊得很高,生怕別人聽不到那些富有神秘色彩的言論,難得有如此多談資,周醒盼來了強(qiáng)人一等的自豪感,別人的啞口無言就像一種無形的仰視,而自己就是個能預(yù)見未來的圣人。
如今,他回到了這片生養(yǎng)他的土地,他滿腦子盤算著各種發(fā)財夢,這是二十年前的老家,仿佛一切都等著他去改變,他受夠了窮困潦倒的生活,他曾經(jīng)的夢想就是離開大山來到城市,然而,城市的殘酷又漸漸摧毀了他的夢想,現(xiàn)在,他很想回到童年的家,看看兒時的自己。
大巴停了下來,村口的下車點離他的家很近,他三步一跨就到了家門前的小山丘,這是他和姐姐從小玩到大的地方,那時鄰村有個討厭鬼總喜歡和他對著干,周醒在這里和他干過一架。
翻過山丘,他看到了自己的家,二十年前,這還是一棟簡易的農(nóng)舍,房子前面是個小院子,夏天的時候,院子上面會掛滿葡萄,現(xiàn)在是四月,架子上除了稀疏的幾片葉子什么都沒有。周醒找了一處地方躲了起來,他必須很小心以免被家人發(fā)現(xiàn),這是華涪讓他回老家的唯一交換條件。
一個年輕的女子從屋子里走了出來,周醒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那是她的母親,小時候他都沒有好好注意過母親的容貌,現(xiàn)在看來,她沒有皺紋時還是很漂亮的,雖然那身衣服毫無美感,但年輕就會帶來姣好的印象,她手里拿著木桶和鏟子,這時候父親應(yīng)該在田里,看來母親是幫忙干農(nóng)活去了。
他沒有看到自己,現(xiàn)在這時候,自己應(yīng)該是上學(xué)去了。學(xué)校離家有一公里的路程,小時候覺得那段路特別漫長,事實上,那條路只是很臟而已。學(xué)校是一幢三層樓高的房子,沒有圍墻,也沒有傳達(dá)室,門口就能聽見清脆的朗讀聲,周醒沿著外墻走了一圈,他在一間間教室前駐足了一會,直到他認(rèn)出了兒時的班主任,班主任與他對了一眼,然后繼續(xù)朗誦課文,這里時常有各種家長悄悄來“視察”,老師們似乎也習(xí)以為常了。
周醒的心臟撲通撲通直跳,他從前往后一排排掃過去,終于在第四排看到了他,他一副傻愣愣的模樣,身材瘦弱斜著腦袋,看上去很沒有精神,嘴巴不停地在動,似乎和邊上的女生正在說話。
“周醒!”講臺前的班主任突然叫了一聲,他站在窗外也跟著神經(jīng)一繃,老師瞬間板起臉呵斥道,“請你告訴同學(xué)們,我剛才念到什么地方了。”
第四排的小男孩漲紅了臉,他慢慢站起來,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課本,沒有說話……
“上課不認(rèn)真聽講,難怪總是墊底,你看看這次測驗成績!”老師把手里的書朝講臺上狠狠一摔,“上周還和你媽媽說過,如果你不愿意念書就不要念了……”
小男孩低著頭,邊上的女孩子是他們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雖然上課也總是不老實,但是成績卻一直名列前茅,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不公平吧。老師越說越氣,他走下講臺來到小男孩身邊繼續(xù)罵著,言辭也越來越激烈,手指不斷頂著他的腦袋。
窗外的周醒有些痛心,他甚至不忍心再看下去,他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他的默寫得了全班最低分,他確實沒有念書的天賦,他的學(xué)生手冊里幾乎沒有藍(lán)色的成績。周醒攥緊了拳頭,很想沖上去帶走可憐的自己,因為這個老師從不給差生留任何情面。他故意咳嗽了幾聲,老師回過頭來看了看他,周醒立刻把頭扭了過去,興許是有家長在,老師沉默了一會最后回到了講臺。
朗讀聲再次響起,小男孩緊緊盯著課本,周醒知道,因為那樣的成績,他回家還免不了父親的一頓毒打。父母對他的要求和村子里的大人一樣,成為一個大學(xué)生,然后離開大山去大城市生活,那樣才算給家里人長臉。
他做到了,他最終來到了上海。可是,大城市里的生活和從小父母描述的根本不一樣,沒有家的溫暖,沒有悠然自得的生活,沒有碧綠碧綠的山水,成功的路上總有人故意絆倒他,他跌倒了更沒有人扶他起來,越美麗的地方總是越冰涼,所謂的城市,就是能比種地多掙幾個錢的地方吧。
這樣的生活也許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他原本可以用功讀書,考進(jìn)更好的大學(xué),這樣才能在找到更好的工作,不過周醒自始至終都沒這么想過,他只是單純的認(rèn)為城里人都是自私的,從不給他們更好的機(jī)會……
他離開學(xué)校來到鎮(zhèn)上,這是小時候唯一能看到汽車的地方,現(xiàn)在,開車的有錢人在他眼里就像一個愛顯擺的土包子。街口有一家游戲機(jī)房,周醒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進(jìn)去了,他換了幾十個游戲幣開始消遣著下午時光,他的技術(shù)很好,這是他唯一值得炫耀的地方,身后的崇拜者也越來越多,周醒很享受這種感覺。其實游戲機(jī)房的老板他很熟,中學(xué)的時候,周醒還讓他模仿父母的字跡在考卷上簽字,老板依然熱情,不斷地給周醒倒水,周醒臨走時對他說了些中聽的吉利話,因為他知道這里幾年后就會變成網(wǎng)吧,老板也會因此大賺一筆,周醒當(dāng)年來上海的時候,這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蓋了幢大房子,還買了輛拉風(fēng)的小汽車。
天漸漸暗下來,他的肚子也餓了,鎮(zhèn)上沒有能讓他看得上的飯館,他晃了一圈決定去對面的小酒吧看看,這間小酒吧一到晚上就變得異常熱鬧,小時候他不知道這地方是干什么的,每次去鎮(zhèn)上買東西,母親都會避開這條路,外面的招牌閃爍著香艷的燈光,周醒總是對里面的世界充滿幻想,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一探究竟了。
酒吧內(nèi)的一切令他大失所望,沒有豪華的裝修,沒有激情的音樂,他環(huán)視了一圈,更沒有他期待的漂亮的女人,中間是個還算寬敞的舞池,幾對三四十歲的男男女女很不協(xié)調(diào)地在里面扭著身體,周圍擺著圓桌和木椅,白天,這里是個溜冰場,晚上才是小酒吧。
他找了一個吧臺的位置坐了下來,點了一杯算得上高檔的酒和一些點心,剛才過來,他察覺到有人跟著他,可幾次回頭看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到了酒吧,才放松下來,他故作姿態(tài)地拿起高腳杯品起酒來,他只能和別人談?wù)勎磥?,其他的什么都不懂,酒保和他閑聊了幾句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他覺得很無聊,因為沒有漂亮的女子,他也不會邀請人家跳舞,更何況他根本不會跳,他那手舞足蹈的樣子比剛才那些人更可怕。
“小伙子!”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周醒回過頭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向他微笑著,她是一個高挑的女人,穿著一件咖啡色的高領(lǐng)毛衣,頭發(fā)也盤得很時尚,“一個人?”
周醒羞澀地點點頭,然后又急忙搖了搖手,“呵呵,我不會跳舞,不會跳舞?!?p> 女人坐到他邊上的位置,“我沒想找你跳舞。”她揮手把酒保招來,然后點了一杯和周醒一樣的酒,“我也一個人?!?p> 周醒有些吃驚,莫非是這個女人看上他了?雖然他不知道和女人聊天可以聊什么,但是爆棚的自信心還是打開了他的話匣子,“看你的樣子,不是像這兒的人,應(yīng)該是城里來的吧!”
那女人點點頭,“我從上海來?!?p> “上海!”周醒更吃驚了,“你是上海人?那我們算的上是老鄉(xiāng)了?!?p> “是么,那還挺巧的?!迸吮憩F(xiàn)的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吃驚,這讓周醒更加好奇了。
“你是做什么的?”
“賣藥的!”
“哦,藥商?!敝苄褞е嫣氐哪抗饣貞?yīng)了一下,鎮(zhèn)上正好有一個醫(yī)院,也許她是來談工作的,周醒本想順著這個話題與她好好探討一番,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入手。不過單從她的穿著打扮來看,那肯定是一份很賺錢的活。
“你到這個鎮(zhèn)上來做什么?”女人問。
“哦……我,是來看朋友的?!敝苄阎е嵛峄卮鸬?,“大后天我就要回去了?!?p> “這么快?”女人的口氣有些失落,“既然有緣,我們就再喝一杯!”她拿起酒杯和周醒碰了一下,在燈光的映射下,她的手腕上露出了一塊精美絕倫的手表,為了顯示自己的身價,周醒也從褲兜里掏出一只手機(jī),然后開始擺弄著,這是他在2013年買的,但對這個年代的人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件寶貝了,雖然手機(jī)早已沒電,但至少可以開開眼,只可惜,女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周醒,姐姐怎么稱呼?”
“皇甫文萱。”
“這名字真奇怪,您姓皇嗎?還是日本人?”
“呵呵,復(fù)姓皇甫,如果覺得拗口,你直接叫我文萱姐吧!”
“那好,文萱姐?!币娺@個女人沒有對他手里的好東西引申出問題來,周醒迅速轉(zhuǎn)移了話題,“對了,姐,你有沒有想過投資房產(chǎn)?”
“房產(chǎn)?”皇甫文萱眼睛一亮看著他,“怎么說?”
“看姐姐和我這么投緣我才告訴你的。”周醒露出一副自豪的表情來,“這上海的房價呀,不到二十年就會翻幾十倍,現(xiàn)在投資幾套,到時候一定腰纏萬貫吶!可比炒股票容易多了?!?p> “是嗎?周醒弟弟這么有信心?”
“那是……不管文萱姐你信不信,我可是能預(yù)見這幾十年后的事情?!?p> “是嘛?!被矢ξ妮婀笮ζ饋?,“那你跟我說說,未來還有什么?”
“多的是,你看我這手機(jī)……”周醒終于抓到了時機(jī)滔滔不絕起來,“現(xiàn)在你用的那都算什么電腦呀,筆記本你一定沒見過,還有平板的,上哪都能帶著,哦,對了,你知道我們以后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都換了誰么……”
“真厲害!”皇甫文萱聽得津津有味,“真想看看未來……”周醒大口喝著酒,他的酒量很差,已經(jīng)有些醉意了,話也變得語無倫次起來,兩個人在酒吧聊到深夜,臨走時,皇甫文萱在周醒的手機(jī)下面夾了一張小紙片,上面寫有她在鎮(zhèn)上的旅館地址和一串?dāng)?shù)字。
周醒搖搖晃晃地從酒吧出來,卻一頭撞上了路邊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只記得自己被推到在地上,接著就是一頓暴打……
原本兜里的錢足夠他在這個小鎮(zhèn)上舒舒服服地過兩天,可當(dāng)他醒來時,褲兜里就只剩下幾枚硬幣了,他從上到下摸了個遍,甚至連回去的火車票也不見了,他氣急敗壞地站在路邊謾罵著,現(xiàn)在是凌晨四點,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這里的派出所形同虛設(shè),況且,他連身份證都沒有,兜里只剩下一張被揉的破爛不堪的小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