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原本我是想去追殺那只犬妖的,可誰知大婚第二日,新娘陳玉兒便投河自盡了。在他們兩家家眷的多次哀求下,我不得已只得留下調查陳玉兒自盡的原因,他們猜測陳玉兒的死很可能是妖物作祟。就這樣,我從陳家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知道了陳玉兒在定親之前曾對城南那個名叫慕容文的畫師有過愛慕之意,那慕容文好巧不巧地就是我在宴席上注意到的那個衣著樸素的公子。就這樣,我?guī)е麄兊奈校簧砬巴悄夏饺菸募依锪私馑c陳玉兒之間的情緣。
陳母說,這個慕容文整日以作畫為生,身無分文卻打扮得人模人樣的,也不知是他使了什么妖術,把陳玉兒迷得神魂顛倒,很可能就是他蠱惑了陳玉兒去跳的河。這在我看來自然是無稽之談,我從他身上并未看出妖氣,反倒是他旁邊那條狗才是個妖怪,但不過百年修為的犬妖,何來蠱惑人心之法?
我沿著陳母指的路,徑直來到了這個“神筆慕容”的家門前。剛從揚州城最繁華的街道出來,我便一眼看見了那個簡陋的茅草屋,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慕容文此時就在屋子里作畫。
“你好,閣下可是慕容公子?”我向他行了個簡單的禮,“初次來訪,略有失敬,莫怪莫怪?!?p> “無妨,不知閣下突然登門,所謂何事?”他停下手中的筆看向我,他的眉宇間透露著儒雅的氣質,透過那雙柳葉眼我仿佛能看到他心中所想,如此澄凈的心靈在這人世間又能有幾人擁有?
“在下玄凌,受陳家所托,前來調查陳小姐一事?!蔽议_門見山地說。
“玉兒她不是嫁到王府了,我不過一介窮苦畫師,與我何干?!蹦饺菸牡谋砬楹芴谷?,他雖然在盡力撇清自己和陳玉兒的關系,但話語之中仍帶有些失落,而且他似乎還不知道陳玉兒昨晚投河一事。
“敢問公子可是與那陳玉兒有過交情。”
“不曾有過。”
“當真如此?”
“當真如此?!?p> 我見他這般,也不便對他直說陳玉兒已死,便嘗試著先與他籠絡關系,待他放下防備再問詢陳玉兒一事。我在他屋子里掃視著,最后將目光投射在桌上那幅畫上,那是一副美人圖,上面所畫之人身著一件品紅色的繡云瓔珞霞帔,身下一條云鶴描金流仙裙直垂到腳下,若隱若現(xiàn)地露出一雙小腳來,畫中那女子將青絲綰成高高的朝鳳髻,頭戴金絲云紋翡翠流珠簪,兩抹胭紅在她頰間暈染,映著她額上那朵花鈿悄然盛開。
“畫中女子為何沒有眉眼?”我看著畫上那個女子問道,如果我所猜不錯,這畫上所畫之人應該就是陳玉兒了。
“無需眉眼,相由心生,觀畫者心靈純凈,畫中人自然就生得一副傾國容顏,倘若觀畫者心靈污穢,畫中人則生得一副丑陋容顏?!彼D了頓繼續(xù)說,“才貌有何用?終究不抵名與利?!?p> “誰又不為名利而活,圣人尚且如此,何況蕓蕓眾生爾?!?p> ……
時間仿佛凝固一般,我們二人都不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慕容文坐在畫前,端詳著畫中女子傾訴道:“她,本與我有過神仙般的情緣,愛而不得,這恐怕是命運給我開的最殘酷的玩笑了?!?p> 說到這里,慕容文的眼神里流露著一種柔情,他終于坦露心聲,向我講述起了他與陳玉兒之間的故事。故事終了,我看著那幅畫,陷入了沉思,足以見得慕容文與陳玉兒只見那段真摯的感情才是所謂的神仙眷侶,而昨日那風光無限的大婚之日只不過是兩家利益往來的過程罷了。
“如此,打擾了。”
“可是玉兒她有何不測?昨日她托她收留的那只小狗,給我送來一封信。”說著,他從一旁的竹簡堆里抽出一塊寫著字的手帕,“昨日看到信上的內容,我害怕她一時糊涂做出些蠢事來,故登門王府參加了她與王公子的新婚宴。”
聽他這樣說,我一時不知是不是該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倘若將陳玉兒投河一事告知他,他又是不是會做出更愚蠢的事情?
“莫要驚慌,玉兒小姐安然無恙,只是她到了王府以后心神不定,陳母怕她受了什么魔障的蠱惑,所以委托我來調查一番?!蔽覍λf了謊,當然這個謊言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如此……你將此物交與她,想來就無礙了。”慕容文從一個精致的鑲嵌有金絲紋飾的紅木匣子里拿出一塊白玉佩來遞到我手中,“此物是我向一世外高人求來的流珠寶玉,有安神之效,玉兒她素來有此心病,我也是偶然在一本書中得知此物?!?p> 我看著手中的流珠寶玉,心中更是百感交集,陳玉兒尚好本就是我一時捏造的謊言,而慕容文又托我將寶玉交給陳玉兒,此人已然離世,我又如何將此物交與她呢?
“定當親自交與玉兒小姐?!蔽夜首麈?zhèn)定收起流珠寶玉,急匆匆地便往門外逃了去,陳玉兒雖已身死,但只要將此物放到她身邊,我也算不辱使命了。我這樣想著,兩步并一步地朝王家趕去。
伍
從揚州城離開后,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于是我一路向西,決定去千山鎮(zhèn)投靠在那邊名震妖界的桃花妖。大概過了一個月,我終于是拖著我半條命輾轉來到了千山鎮(zhèn)。
和揚州城比起來,千山鎮(zhèn)不過就是一個偏遠小鎮(zhèn)罷了。我穿過鎮(zhèn)子那一條條蜿蜒的街道,發(fā)現(xiàn)這里甚至連揚州城里最常見的小吃攤都沒有,只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扛著根破舊不堪的竹竿賣糖葫蘆。我心想:這樣的偏遠地方,倒也難怪名震一方的會是一個桃花妖了,像我們這些犬妖來到這邊,別說是修行了,就是生存都成問題。
話雖如此,可來都來了,總要尋一個好去處才是。
我在街坊四鄰里穿梭著,希望能碰見一戶肯收留我的人家,于是我首先來到了一戶張姓人家門前。誰知我剛在他們門前的石獅子旁坐下,那里面便沖出一個兇神惡煞的老頭子來,他拄根拐杖罵罵咧咧地朝我走來一腳踢在我身上,只聽他一邊踢一邊罵道:“呸,哪來的野狗,晦氣玩意兒,走走走?!?p> 見那老頭子這副德行,我也只得灰溜溜地尋找下家去了,但我還是默默記下了這個賬。不只是這一家視我為晦氣玩意兒,而是這千山鎮(zhèn)上所有人家都這樣看我,不管我去哪戶人家門前,他們都是像看見瘟神一樣地驅趕著我,就像是怕我把所謂的不幸?guī)Ыo他們一樣,但我只是一個犬妖,又不做些惡事,只是想謀個生計罷了。
“小狗,你怎么不回家?”
我回過頭去,和我說話的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她穿著一身紅色的短布衫,下身是一條粉色的扎腿褲,褲管上面繡著幾朵粉白相間的蓮花圖案。她梳著兩個沖天揪,或許是因為她跑得太著急,她臉上那兩抹紅暈看上去就像是涂了厚厚的胭脂,又像是猴子的屁股一樣,這個形容還是后來我從她母親那里聽來的,我也一直在想猴子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為什么會有紅彤彤的屁股。
“你有名字嗎?要不就叫你元寶吧,你長得就像爹爹手里天天把玩的金元寶一樣,爹爹肯定也會喜歡你的?!彼灶欁哉f著,便將我抱了起來,徑直回了家。她家就是我第一次就嘗試的那個張家,果不其然,這女孩剛帶我進門,那老頭就怒氣沖沖地沖了過來。
“張福貴,你看你這倒霉閨女帶了個什么晦氣玩意兒!張福貴!”那老頭沖里屋叫喊著,他的聲音像在磨一把銹蝕的刀一般刺耳,他抽搐著身子,仿佛隨時就要氣得喘不過氣來。
“來了來了,爹您消消氣,莫要傷了身子啊?!?p> 應聲而來的是一個體態(tài)臃腫的中年男人,他大腹便便的身子跑動起來就像是一顆跳動的肉球。他來到女孩和老頭面前將身子向后猛地一牽,這才勉強穩(wěn)住了身子。他滿面油光,雙眼瞇成兩條線,卻又能感受到其中透露出的市儈的神色,那細長的八字胡夾在那張諂媚的笑臉里,倒是顯得那么和諧。
“咳咳……彩鸞啊,怎么又惹你爺爺生氣啦?”他假作正經(jīng)地問女孩,說著他擠著那雙虛偽的小眼神看了看我,“平日里我怎么教你的,狗是不祥之物,你怎么還把它帶到家里來?快把它丟了,別惹你爺爺不高興?!闭f到這里,他諂媚地朝老頭笑了笑。
好一副市井小人的模樣,我這樣想。
“我不,爹爹,你看它長得多像個大元寶?!辈墅[抱緊我向這個諂媚的男人求情道。
“那也不行,祖先的規(guī)矩可不能破,尤其是你爺爺?shù)囊?guī)矩,在這個家里我們都得聽你爺爺?shù)脑?,他可是我們一家之長?!?p> “不嘛不嘛,我就要收養(yǎng)它?!?p> “你個倒霉東西,我跟你說了要聽爺爺?shù)脑?,不然別想吃晚飯!”男人的語氣愈發(fā)嚴厲起來,這一下嚇得彩鸞一激靈,我見她的手松了一些,慌忙從她懷里跳下竄出了門。
“哇啊……我就要養(yǎng)嘛……我要我的元寶,我就要元寶……”我躲在門口聽著彩鸞嘶聲力竭地哭著,而那老頭看我出了門,臉上的表情倒是顯露出一絲得意,張福貴滿意地笑了笑,擺出一副虛偽的樣子攙扶著老頭離開了前院,臨走時張福貴還補充道:“彩鸞啊,哭完記得來吃飯,別帶那只狗進來了?!?p> 我在門口偷偷看著這個名叫彩鸞的女孩,她大哭著,手指留出一條小縫偷偷看著張福貴和老頭漸行漸遠的身影。等到完全看不到那二人的身影時,彩鸞忽地停止了哭聲,興沖沖地朝在門口偷看的我跑來。
“元寶元寶,我們出去玩呀。”說著,她一把將我抱起來,一路小跑著朝山腳下的一條小河邊跑去。
那條小溪就在桃花妖所屬的那片桃花林旁邊。因為桃花妖在這邊設下了結界,所以即使是四月,這邊也依然下著雪。彩鸞看了看周圍,滿意地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將我放在了身邊那塊雪地里,她在我身邊蹲下抓起一小塊雪來著手捏著什么。我也是頭一次見這樣奇異的景象,即使我知道這雪是河對岸那只桃花妖造成的我也毫不在意,我圍著彩鸞歡快地跑著,在她身邊的雪地里踩出了一串串腳印。
“元寶,你看這個像不像你?”彩鸞那雙凍得通紅的小手像捧著什么珍寶一樣緊緊地捧著那個用雪捏成的小雪人,她將雪人放到我面前比劃著,“這是你的頭,這是你的身子,這是你的尾巴……嘿嘿怎么樣,我捏的雪人好看吧?!?p> 她得意地向我展示著自己的作品,這個孩子的心地那么純潔,即使是生在這樣的家庭里,每天被這樣的家人管束著,也還是能這般樂觀地對待自己的生活,那我又還有什么好埋怨的呢?看著她笑盈盈的可愛模樣,我暗自下定決心,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保護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