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醒了?”蘭香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也顧不上什么少奶奶了,轉身飛跑進了內室。
扣兒并未跟著進去,側耳細聽里面的動靜。
蘭香把紅綃帳門掛在銀鉤上,小心而又緊張地探頭去看帳內的少爺。
一直昏睡的柳驚鴻睜開了眼,看著滿屋的大紅喜慶,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爹果真把那個沖喜的女子給他娶進來了。
一個佃戶的女兒,目不識丁,粗鄙無禮,聽說只有容貌尚可。什么容貌尚可,無非是五官清秀些,身量苗條些,不像一般農家女那樣粗手大腳,蠢笨如牛罷了。眼前不由閃過一個裊娜的身影,那清麗娟秀的面容上滿是哀愁,眼中淚光閃閃,凄然地說:“表哥,月嬋不能嫁你了!從今以后,月嬋的人還活著,但心已死……”
“少爺,您是不是餓了,想吃點什么?”蘭香看到少爺皺眉就一陣心驚肉跳,趕緊問。
柳驚鴻又忍不住咳了兩聲,示意蘭香扶自己坐起來。他歪在大紅色金錢蟒引枕上,有氣無力地說:“已經拜過堂了?”
“是的?!碧m香忽然想到什么,臉上喜不自禁,“哎呀,這沖喜可真靈,新奶奶剛進門,少爺您就醒了!”
柳驚鴻卻沒什么表情,微微閉了眼睛,一副很倦怠的樣子。蘭香拿了兩個隱囊放在他腰后,瞄一眼屏風外面,還是沒忍住,說:“新奶奶就在外面坐著,蓋頭還沒揭。少爺您不方便出去,要不要喚奶奶進來?”
柳驚鴻臉上掠過一絲厭煩,也不吭聲,只靜靜闔著眼,好似又睡過去了。
蘭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在心里暗嘆口氣,柔聲說:“少爺您已經睡了兩天,腹中空空,奴婢叫廚房下碗清水面,您看可好?”
“嗯?!绷@鴻這才開腔,停了半晌,又說:“老爺太太忙了一天,這會兒估計都歇下了。我醒過來的事,暫時不要驚動他們,明兒早上再去回不遲?!?p> 蘭香愣了一下,她原本想打發(fā)個小丫鬟去廚房,自己拐去萃華院回老爺太太。既然少爺發(fā)了話,只得作罷。
蘭香從屏風后出來,見新娘仍端坐在原處,喜帕低垂,紋絲不動。她已沒有興致上去獻殷勤。明擺著少爺還惦記文家三小姐,一個不受丈夫寵愛的新媳婦很難在柳府立足。何況以這位奶奶的出身,太太很不待見她。
老爺也是拿她來沖喜的。他曾經和少爺說過,反正年紀小未及笄,暫時不能圓房。如果喜歡就留在身邊養(yǎng)著。如果不喜歡就打發(fā)她遠遠的莊子上去。日后少爺身子好了,再娶一房門當戶對的平妻,算是對這門親事的補償,無論如何不會委屈了少爺。
這位奶奶今后的日子……別說今后了,就是今晚都不知道怎么熬。少爺不揭蓋頭,不喝合巹酒,晚上誰都不要睡。
蘭香很快拾掇桌上的盤子走了,沒有再問自己點心的事,扣兒就知道這事泡了湯。唉,還說是遠近聞名的土豪,連飯都不讓人吃飽。果然,這古時的地主惡霸都是為富不仁的!
等再也聽不到外面的腳步聲,內室也靜悄悄,扣兒一把扯了頭上的喜帕,站起身。她走到屏風旁的洋漆描金高幾前,拎起上面的提梁朱泥紫砂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潤嗓子。剛才吃了那么多糕點,甜得發(fā)膩,齁死她了。
柳驚鴻聽見腳步聲往自己這邊來了,還有些驚詫,這佃戶的女兒夠大膽。
可等了半天,那腳步聲戛然而止,并不進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道影子投映在翡翠屏風上,肩膀瘦削,腰肢纖細,非常苗條,卻并不矮,那身段看上去很有幾分娉婷。
她頭上居然沒有蒙蓋頭,肯定是自己揭了的……好個鄉(xiāng)野女子,果然粗鄙,不懂規(guī)矩!她難道不知道新娘自己揭蓋頭,這樁婚事會不吉利嗎?
罷了,這原本也不是什么好姻緣,門不當戶不對,連定親都沒有,一個素未謀面的農家女,就成了他的妻室,簡直荒謬無比。
定了親又如何?他和文家表妹算是指腹為婚,定了十幾年的親,還不是說退就退?
柳驚鴻一會兒憤怒,一會兒哀傷,一會兒又痛惜不已,情緒波動太大,猛烈地嗆咳了起來。他以手掩嘴,彎腰曲背,半天都止不住。
扣兒被他唬了一跳,差點把手里的茶杯摔了。她轉過屏風,人往內室走,嘴里還說著:“哎呦,照你這樣咳下去,肺都要咳出來了?!?p> 柳驚鴻咳得一張臉,由蒼白變成潮紅,還咳出了眼淚,實在太難受,也沒注意外面那人已經走到他床邊。
扣兒徑直在床畔坐下,遞了一杯剛才倒的茶水給他,她自己還一口沒喝呢。
“快喝口水,潤潤嗓子。你這都是干咳,沒有痰,八成是風熱咳嗽?!?p> 柳驚鴻接過杯子,一口氣喝光了,嗓子好受一些,咳嗽也漸漸止住了。
扣兒伸手去拿杯子,順便問:“你還要嗎?我再去倒?!?p> 那聲音清甜軟糯,帶有幾分少女的稚嫩,氣息短促,還有些顫音,身子骨應該也很弱,卻輕快干脆,落落大方。
他不禁抬頭,看到一個背影婷婷地走出去,細細的腰肢,小小的身子,怯弱不勝,明顯撐不起那厚重的喜服。她很快消失在屏風后面。
“吱呀”一聲,蘭香推門進來了。扣兒已經一陣旋風般坐回原來的椅子里,拿起蓋頭迅速蒙到頭上。
蘭香并未注意她,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清水面,進了內室。
柳驚鴻在她的服侍下,吃了兩三口面,就吃不下了。蘭香也不勸,少爺久病脾胃虛弱,一向吃得就少。她用帕子拭凈他的嘴角,低聲問:“少爺可要安歇?奴婢去打水來給少爺洗漱。”
柳驚鴻搖頭:“你去外面喚少……喚她進來?!?p> 蘭香心里納悶,怎么少爺這么快就改主意了?她轉念一想,這樣也好,省得大家都不能睡。
她轉身出去攙了扣兒進來,又叫小丫鬟去請兩位喜娘,趁柳驚鴻精神尚好,趕緊把儀式走完。
扣兒坐在紫檀水滴雕花拔步床沿邊。柳驚鴻被蘭香扶著,直起身子,猶豫半晌,最后還是一閉眼,揭起了那塊紅色的蓋頭。
“哇,新娘子真漂亮,”一個喜娘忍不住說,“果然是個絕色!”
蘭香也吃了一驚,沒想到新奶奶居然如此美貌,柳府里所有的太太姨太太小姐都被比下去了,就是以美女加才女自居的文家三小姐,和新奶奶站在一處也黯然失色。
她不由轉頭去看少爺。柳驚鴻已經和他的名字一樣,成了一只呆鳥。
眉彎新月,膚如凝脂,明眸皓齒,精致如畫的鼻子和嘴……他不可能找到比她更美的新娘了。這真的是一個鄉(xiāng)下佃戶的女兒嗎?
扣兒一點也不害怕緊張,也沒有新娘子該有的羞澀拘謹,一雙烏黑的眸子澄清如水,在明亮灼目的燭光中,沖他笑了笑,心里道:柳少爺,以后的日子多多關照,希望我們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