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二）
五年前，凱明的生母被父親親自接入蘇園后，母親就自行搬離了蘇園正樓。
同年，凱明出生，至此母親就沒有在必需要她出席的場合之外再踏進(jìn)過正樓半步。
母親居住的小樓與蘇園正樓之間相距不過百米，按照蘇凱陽的正常步速只需要五、六分鐘就可抵達(dá)。
蘇凱陽每日走在正樓與母親居住的小樓之間的這條他無比熟悉的林間小道上，心中總是抑制不住地翻涌著他一直無法解答的那個疑問：這么短短的距離，為什么對于父親和母親來說，竟如同一條巨大的鴻溝一般，讓他們兩人無法跨越？
蘇凱陽心知作為兒子，無論因?yàn)楹畏N原因都不應(yīng)該對父親心生怨念，母親也時常這樣勸導(dǎo)他，但他每每越靠近母親獨(dú)居的那棟小樓，心中的疑團(tuán)就會越滾越大：父親到底是因?yàn)楹畏N原因要這樣對待母親？
在蘇凱陽的心中，母親除了性情冷淡一些外，從各方面看，她都是一位近乎于完美的女性！
母親的容貌自不必說，親眼見過母親的人都無不為母親那姣好端莊的面容所傾倒！
母親那周身的優(yōu)雅氣度，睿智的談吐，得體的舉止，與父親一同出席的為數(shù)不多的曝光場合，各大媒體的贊譽(yù)之辭每每不絕于耳。
他從旁人口中聽聞母親的家世顯赫非常，富甲一方，雖然他從未親眼見過母親家中的任何一位親友的來訪，但母親小樓中的陳設(shè)之物大都是她當(dāng)年的陪嫁，那些物件的大氣貴重、繁復(fù)精巧程度亦可佐證此言非虛。
而且母親也為蘇家誕下了子嗣，延續(xù)了后代，縱使他年紀(jì)尚小，也知曉只在這一件事情上父親也不該冷落母親至此。
但事實(shí)上父親的確是一直對母親視若陌路，而母親也從不在他的面前提及她與父親之間的只言片語。
蘇凱陽踏進(jìn)小樓的一樓堂屋，左右兩面墻上懸掛著的是母親親手繪制的巨幅工筆畫，左手邊是一幅“春意盎然”圖，右手邊則是“秋色滿園”圖。
蘇凱陽每次走進(jìn)堂屋都會在這兩幅畫前駐足停留，凝神觀看，他特別喜歡“春意盎然”圖中在石榴樹下嬉戲玩鬧的那一雙憨態(tài)可掬、惹人憐愛的小兒女，每每看到畫中的他們，蘇凱陽都能感受到他們那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情態(tài)，他的心境也隨之變得暢快起來。
蘇凱陽聽到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不一會兒許媽從后屋走了出來，她看到蘇凱陽，臉上滿是慈愛的笑意，她微微欠了欠身，稱呼了一聲“少爺?！?p> 蘇凱陽則喚了一聲：“許媽?！?p> 許媽把手里端著的紅木茶盤里的細(xì)白瓷茶盅遞到蘇凱陽的手里，蘇凱陽接了，喝了一口茶，茶湯溫?zé)?，茶溫適口，正是他喜歡的綠茶。
他知道許媽總是估摸著他來的時間，提前預(yù)備下茶水，他來了，用涼水稍稍浸了，端上來，就是可以直接入口的溫度。
許媽說：“今日天氣悶熱，說是晚間有雨，少爺怕不是遇著雨了？怎么頭發(fā)濕了些？”
蘇凱陽抬手撥了撥額前略顯潮濕的幾縷頭發(fā)，答道：“沒有下雨呢！許是來的路上走得急了些?！?p> 許媽接著說道：“想是遇著什么事？少爺今日比平常晚了些呢。”
“哦，今天放學(xué)晚了些?！碧K凱陽回答道。
他并不想把安置凱明的事情說出來，如果傳到母親耳朵里，母親應(yīng)該會不痛快的吧？
雖然母親從未在他面前主動提及有關(guān)于凱明母子的話題，事實(shí)上，近幾年來，母親在與他獨(dú)處時就連父親也極少提及了。
“少爺今天是在這邊用晚飯的吧？廚房準(zhǔn)備了少爺喜歡的青豆?fàn)Z河蝦和牛腩番茄蘿卜煲呢?！痹S媽問道。
蘇凱陽通常一個星期里的周一、周三、周五會在母親這邊用晚飯，但今天……
蘇凱陽想到還在他書房里的凱明，他略帶歉意的搖了搖頭說道：“今天就不在這里吃晚飯了，課業(yè)實(shí)在有些多?！?p> 許媽聽了，也不強(qiáng)留，說道：“少爺眼看著就要升入中學(xué)了，想來功課也忙得緊。小姐在樓上琴房里，少爺上樓請安后，還勞煩少爺幫我請小姐下樓來用晚飯吧。”
許媽是母親的隨嫁，她還隨著舊例按照母親在閨閣時的稱呼一直喚母親作“小姐”，在這棟小樓里，沒有外人的時候，母親也就隨了許媽，并沒有讓她改口。
蘇凱陽應(yīng)承著，站著喝完茶，把茶盅放進(jìn)許媽手里端著的茶盤里，對許媽說：“我去見母親?！北銖淖笫诌叺臉翘葑呱蠘侨ァ?p> 這是一幢兩層樓高的中西合璧式的小樓，一樓是客廳，飯廳和書房兼母親的畫室，二樓是母親的琴房和臥室，母親的一應(yīng)日常起居一般都在二樓。
快走到二層樓梯口時，蘇凱陽聽到從琴房方向隱約透出些鋼琴聲來。
母親喜歡的鋼琴曲目并不一味是刻板的古典鋼琴曲，近來母親似乎也喜歡一些比如她現(xiàn)在正在演奏的，應(yīng)該是近期某電視臺正在熱播的某部電視連續(xù)劇的主題曲。
蘇凱陽雖然對于此類電視連續(xù)劇并不感興趣，也無心觀看，但學(xué)校班級里的好些同學(xué)在課余時間熱議劇情、哼唱插曲，不免傳了些到他的耳朵里，他多少記了些在腦子里。
他站在琴室門外等候了一會兒，聽到門內(nèi)母親的演奏告一段落，琴音停止，才抬手輕扣了兩下琴室的門，母親在門內(nèi)回應(yīng)道：“是凱陽嗎？進(jìn)來吧?！?p> 蘇凱陽推開琴室的那扇厚重的隔音門，見母親坐在窗邊的那架鋼琴前，正回身看向他。
秋末時節(jié)，已近黃昏，窗外的天色雖然還沒有完全暗淡下來，但室內(nèi)的光線已略顯昏暗。
琴房內(nèi)并沒有開燈，母親端坐在琴凳上，蘇凱陽能清楚的看到母親的目光清明有神，祥和寧靜，面上的表情平淡無波，與平時無異。
從他記事起，他還從未見過母親有過情緒上的大喜大悲，在他的映像中，母親一向都是這樣淡定從容，端莊有度的。
蘇凱陽走到母親的身前停住腳步，恭敬地喚了一聲：“母親。”
蘇凱陽看到母親的手臂抬了起來，舉到了他的額前，輕輕撥了撥附在他額前的那幾縷被汗水稍稍濡濕了的、略顯凌亂的頭發(fā)。
蘇凱陽突然想起母親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非常注重儀態(tài)的，母親每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都顯得那樣的端莊得體，服飾妝容更是絲毫不亂。
在這樣嚴(yán)于律己的母親面前，蘇凱陽對于自己的言行舉止、著裝儀表也是絲毫不敢大意的，也許是今天自己的心神有些煩亂，再加上路上走得急了些，竟沒有想到在見母親之前先審視一番自己，以致在母親面前失了儀態(tài)。
蘇凱陽有些愧疚地看向母親，抬手抹了抹頭發(fā)，又拉了拉衣服。
母親轉(zhuǎn)過身來，坐正了，對他說：“暑熱雖未散，但到底入秋了，天氣也漸漸轉(zhuǎn)涼了，你就不必日日來問安了。”母親今天的嗓音顯得有些低沉，但仍然清朗悅耳。
“母親，日日來向母親問安，這是為人子的份內(nèi)之事，理應(yīng)如此。”雖然母親從不提及，但蘇凱陽料想，母親應(yīng)該也是寂寞的吧。
他雖然不能時時陪伴在母親的身邊，但每日來給母親問安，想來母親應(yīng)該也是歡喜的吧？
“你來得這樣急，又不象往常那般在樓下坐著喝茶，想必是晚飯不在這邊吃？一會兒下樓你與許媽說，我半個小時后再下樓去，你臨走前讓許媽再給你沏杯茶，喝了再走。”
蘇凱陽答了聲：“是，母親?！?p> 蘇凱陽本欲再說些什么，但話到嘴邊他卻欲言又止了，凱明還等著他照看的事還是不要讓母親知曉吧，免得徒增母親的煩惱。
蘇凱陽見母親說完囑咐他的話，轉(zhuǎn)過身去，琴聲又再度響起，曲目是母親時常彈奏的、他無比熟悉的那首《秋日私語》。
蘇凱陽凝視了一會兒母親的背影，悄然轉(zhuǎn)身退出琴室，輕輕地合上了琴房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