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知縣從容的坐下,道:“潘大人,這是為貴府上建房造屋的花費清單,還有眾人樂輸?shù)拿骷?xì)?!?p> “總計用銀一千六百余兩,這里面沒花卑職一文錢?!?p> “嗬,惠而不費,你倒是盤算得足夠精明?!迸藛⒉豢蜌獾恼f道。
“潘大人,官員討好巴結(jié)上憲,大體上無非是為兩宗事,一是為親友故舊關(guān)說人情,爭產(chǎn)息訟,借以從中取利;二是為了自己寅緣升遷或調(diào)換肥缺?!?p> “卑職任同安知縣這是第三個年頭,大人任商部侍郎也近兩年,請恕卑職說句不恭的話,這兩年中,不管是關(guān)說人情,還是謀求遷轉(zhuǎn),卑職可曾有一事相求于大人?”
這一問,還真把潘啟給問愣住了,他只能實話實說:“沒有。”
“卑職也是讀書人,三甲同進(jìn)士出身,”劉知縣依舊是不疾不徐,娓娓道來:“不敢說學(xué)問有多好,至少四維八德還銘記于心?!?p> “卑職恥于靠打點鉆營去升遷,再說句不恭的話,就是卑職真有那個心,也不會巴結(jié)潘大人,因為只會徒勞無功?!?p> “哼,”潘啟聽了他這刺耳的話,也立時反唇相譏道:“想是劉知縣已經(jīng)抱住了更大的佛腳,所以才敢如此狂妄,如此目中無人!”
劉知縣絲毫不在意他的譏諷,仍舊不緊不慢的說道:“大人抬舉卑職了,實話不瞞大人,能坐下與卑職說這么久話的,潘大人是品秩最高的了?!?p> 潘啟瞥了他一眼,等著他的下文。
“請大人容卑職細(xì)細(xì)稟來,”劉志臣做了個讓茶的手勢,然后自己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放下茶盞,他接著說道:“大人被圣上慧眼識中,特簡入仕,初而即為郎中,再而驟列二品,寄以腹心,委以重任?!?p> “除卻大人確是出類拔萃,才堪大用以外,還有一層原因,大人可知?”
潘啟的語氣稍緩:“潘某不知,愿聞其詳?!?p> “皇上要設(shè)立商部,是開風(fēng)氣之先,砸皇商的營生,斷王公的財路,這其中的繁難掣肘,開罪了多少達(dá)官顯宦,天潢貴胄,想必大人比我更清楚?!?p> “皇上選中大人,就是因為大人沒有家世背景,在朝中沒有同年故舊,更遑論結(jié)成朋黨?!?p> “做起事來,不用顧及交情臉面,不必瞻前顧后,不會因循茍且,只是唯皇上旨意是從。”
“又因為大人出身平民,得皇上超擢若此,必不惜一切,不計身家,拼死報效?!?p> “是以只要大人公心處事,任人唯賢,到了皇上那里再不會駁了的。”
“可若是有朝一日,大人選官用人有了改變,傾向于私人故舊,抑或是待價而沽。”
“請問大人,以我皇上之天縱英才,聰明睿智,還有那無處不在的密折奏事,大人的舉動可否能蒙蔽圣聰?”
“到那時,大人在皇上心中就今非昔比,別說是提攜私人故舊,想自保怕也不可得了?!?p> “是以卑職斗膽揣測,以潘大人之心胸志量,斷不會做出這種自毀前程的事來?!?p> 這一番話,說得潘啟有些驚愣了,他之前也隱約的想過這些,但卻沒有像劉志臣說的這樣淺顯直白,一語中的。
他有些佩服劉志臣的見識,也佩服他的膽量,不禁有些對他刮目相看,因此也松緩了緊繃的身板,問道:“既如此,那這建房造屋一事,所為何來?”
“回大人,自大人榮升商部侍郎后,縣里的一些鄉(xiāng)紳就屢次找到卑職?!?p> “說同安縣歷朝歷代名人迭出,可自從我朝立國以后,百年來未出過高官,而潘大人是第一位,這是整個同安縣的榮耀?!?p> “潘大人在京為官,幸有父母家人還在原藉,我輩同鄉(xiāng)應(yīng)該為潘大人家中做些事情,別讓人說同安縣的人不知禮數(shù)?!?p> “卑職思量之下,就答復(fù)說,你們既然有這個心,潘大人為國盡忠,我們就代他盡孝?!?p> “經(jīng)常的給潘大人的家中送些時鮮瓜果,雞魚肉蛋之物,既成全了潘大人的孝心,又不傷他的廉名,一舉兩得。”
“開始是這樣做的,可是到了去年入冬后,他們又來找到我,說總是給潘大人家送些吃食,終歸上不了臺面,在人前也不值一提?!?p> “他們已經(jīng)計議好了,要湊錢為潘大人家蓋房造屋,因我是父母官,理當(dāng)出面玉成此事。”
“其實卑職心里清楚,他們不是真的為了潘大人,是為了自己。這些人不在乎錢,在乎的是名?!?p> “也許他們同卑職一樣,無求于大人什么,只是他們?yōu)榕舜笕思抑薪朔?,造了屋,?dāng)著別人的面提起,顏面上光彩,吹噓起來也有了本錢。”
“對景的時候,還可以抬出大人的名頭,壯自己的威風(fēng),去唬別人?!?p> “而我若是不依了他們,他們省下了錢,反而到處去說我不知大義,不懂禮數(shù),枉為一縣之長,卻全無桑梓之誼。”
“思來想去,卑職才依了他們,若大人以為卑職此事做的欠妥,執(zhí)意要歸還建房的銀兩,卑職也沒有話說,只按清單上所列一一歸還便是,這事簡單得很?!?p> “但是大人,”他略頓了一下,接著道:“不管您是否能聽得進(jìn)去,卑職還是想好意提醒一下,望大人三思而行。”
潘啟邊聽他說話,邊在腦海中飛快的思謀著,待他說完,潘啟已經(jīng)想得明明白白。
劉知縣的規(guī)勸無疑是對的,若把這些銀子一一退了回去,這些鄉(xiāng)紳定然會覺得自己的熱臉貼了潘家的冷屁股,想出錢討個臉面,卻成了別人的笑柄。
惱羞成怒之下,什么難聽的話說不出來?到時群情洶洶,眾口爍金,很快就能傳到府里、省里,那必然就會傳到京里。
到時京中官員議論紛紛,說我潘啟做了高官后,把一縣的鄉(xiāng)親都得罪了個凈盡,那是個什么名聲?若是傳到了皇上那里,圣心又該作何想?那不成了小人得志?
想到這里,他甚至對劉知縣生出了幾分感激,遂打過了這個話頭,和顏悅色的問道:“那許斌一事,又作何解?難不成也有什么隱情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