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搖搖晃晃馬車內(nèi)，返回圣都，劉章緊緊捏著手中的折扇，面色冷峻，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一直默不作聲。
車廂內(nèi)，彌漫著令人沉悶的靜寂，只有車輪摩擦車軸的刺耳“吱啞”聲不間斷響起。
孟戶在旁打量著他，感受到他心頭的沉悶，雙眼一抹兒柔色掠過，輕聲道：“這事兒不能怪你，是王大、呃，王大能自己走錯了路，殺了人，就應該付出代價，受到律法嚴懲！你身為大理寺寺正，職責所在，做的沒有錯！”
“我知道自己沒有做錯，當時說自己痛恨自己這雙眼睛，也是當時氣話。我惆悵的是，王大能之所以選擇走這條路，是他根本沒有別的選擇，可以說完全是被逼無奈?！?p> 到這時，大理寺自然查清了王大能的底細，故事很簡單，甚至有些俗套，又流露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寒冷。
馬原家族的這所莊園周圍方圓幾十里的土地，十年前，其中有一小塊是屬于王大能的。
但王大能家庭不夠走運，在他十七歲那年，父親患上了重病，為了給父親治病，不得已借了方圓最大地主——馬原父親馬步貞的高利貸。給父親治了三年病，病沒有治好，父親最后死了，錢也越欠越多，最后不得已，將家族四十畝的上等水澆田，抵給了馬步貞，并且自己也迫不得已，進了馬家莊園賣身為奴來還債。
進了馬家莊園后，憑借駱駝一樣的堅韌忍耐，老黃牛一樣的老實賣力，王大能成了馬步貞的貼身長隨。
而一次，他偶爾聽到了馬步貞與管家馬福的談話，原來馬步貞早就垂涎王大能家的四十畝水澆地，王大能借了他的高利貸，請醫(yī)生看病，馬步貞卻是私下買通了醫(yī)生，故意不給王大能父親治好病，而是生生拖了三年，一直故意高價湯藥吃著，直到最后拖死了王大能父親，拖到了四十畝水澆地到手。
得知真相的王大能，心頭怒火熊熊燃燒，懷著深切仇恨的他，對為富不仁的馬步貞開始籌謀起了他的復仇計劃！
“這個王大能，也算是個人物了，的確可惜了的?！笨闯鰟⒄滦那椴缓?，孟戶不動聲色轉換了話題，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讓王大能伏罪的最后身上的那根絲線，是你安排孫科弓偷偷放在他身上的吧？你根本沒有將他繩之以法的證據(jù)，不過是在詐他而已。”
劉章成功被孟戶勾著從低沉沮喪情緒中走了出來，輕搖著折扇道：“王大能這個人，長處在于思路縝密，謀事周全，但由于多年來謹小慎微，壓抑自己本性，進行扮豬吃虎，又處在一個無比封閉、一成不變的環(huán)境——農(nóng)莊——中，某些方面可真變得有些像豬了，最明顯的缺點，就是沒有急智，面對突發(fā)情況往往不知如何應對，會顧此失彼，手忙腳亂。
因此，我就有針對性的對付他，先說破他的犯案手法，又說破他的犯案過程，如此一次次給他施加壓力，好像一切都被我給完全掌握，因此等我發(fā)出最后致命一擊時，他慌亂之下，抵擋不住，直接崩潰掉，乖乖俯首認罪了。
當時如果不逼他，放他回住處去，只要給他一個時辰，他回過勁來，保證絕對不會認罪，反而會面色不改，編出另一番說詞，徹底彌補那根絲帛來歷的漏洞。”
頓了頓，劉章皺眉道：“對于馬原，大人打算如何處置？”
兩人此行，雖然成功將馬原父親馬步貞殺人嫌疑給洗脫，抓到了幕后真兇，然而最后關頭，馬原可不是傻子，明顯看出了兩人的放水舉動，幾乎等于放任王大能對自己父親馬步貞進行復仇，如此，他又豈能善罷甘休？自父親被王大能刺死，就再也沒有露面，直到孟戶、劉章兩人離開，也沒有顯身相送，就可見一斑。
孟戶一臉不屑：“他能逃了自身罪責再說吧。”
聽孟戶如此說，劉章會意，放下心來不再問。
果真，兩人返回圣都，第二日，就有朝中御史上表圣皇，參馬原家風敗壞，私德有虧，不足以繼續(xù)任職大理寺少卿。隨后，又有多名御史緊跟，大肆抨擊。半個月后，馬原被逼上表請辭，獲準，黯然白身返鄉(xiāng)，此后終身再未能得以入仕。
透過車窗，看著阡陌交織、黝黑肥沃的土地，劉章幽幽道：“不下鄉(xiāng)，真不知道土地兼并到這么嚴重的地步，長此以往下去，就怕不是國家之福。”
“門閥，國之賊也。世上多有千年世家，卻沒有千年王朝。何故？世家大族世代任官，依靠職權攫取國家利益，國弱族旺，私肥自家而已。”孟戶也是冷然一笑，旋即安慰道：“自太宗起，就一直在打壓門閥，當前圣皇接下來也將繼續(xù)這一國策，從重進行打擊，會有所好轉的?！?p> 劉章點頭，知這不是自己所應擔心的，轉而道：“大人，回頭，將大理寺那名老年仵作，勒令退休吧?！?p> “可以，——不過，為什么？”
“這廝不純粹了！身為仵作，不干好自己的活兒，卻還越庖代俎干起了緹騎的工作。仵作，就是細致入微勘驗現(xiàn)場與尸身，然后將結論如實稟告辦案緹騎，給緹騎提供強而有力的支持。而這家伙呢，明明看出馬韓氏脖頸上的勒痕有蹊蹺，被勒死與被吊死，尋常人看不出，對于常年與尸體打交道的仵作，簡直不要太明顯。
這家伙卻被糧倉封閉的環(huán)境所蒙蔽，不敢將自己勘驗的真實結論說出來，而是采取與案發(fā)現(xiàn)場一致的說詞，含糊稱馬韓氏是被人勒死！如果此案是別的緹騎來辦，王大能已然得逞了。如此輕易被兇手牽著鼻子走，雜念太多，而對自身工作又想的太少，因此我說他不純粹，不是一個好仵作?！?p> 想到這家伙在“鄭獻案”中的表現(xiàn)也是毫無作為，孟戶點頭，掀開車簾，招過在旁騎馬護持的孫科弓，干脆利落道：“傳令回寺，讓那老年仵作回家休養(yǎng)，此外將萬安縣的仵作調(diào)到大理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