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怡紅苑的燈籠準(zhǔn)時點(diǎn)亮，達(dá)官貴人、書生公子陸陸續(xù)續(xù)入場，一派熱鬧景象。
今天是簪花日，每年的今天是妓院青樓的自由日，無論何種身份地位，無論賣身契有期無期，只要姑娘們愿意，就可隨心儀之人離開，且不用支付一分錢。
這么好的事當(dāng)然有前提條件，那就是，姑娘們要證明對方是真心實(shí)意愛自己，且獲得百人以上的祝福。
說起來容易，可自從實(shí)施這項(xiàng)制度以來，真正達(dá)成所愿的姑娘屈指可數(shù)。于是，漸漸的，這一天成為姑娘們放松身心的假日，成為百姓免費(fèi)參觀青樓的開放日。
畫眉比賽，心意測試，默契度考察，各種各樣的游戲已經(jīng)開始，每處都有不少參與者樂在其中。
紛擾嘈雜卻歡樂熱鬧的氣氛中，凌之羽的存在顯得格格不入。他特意躲在暗處，避免花癡們騷擾。
他是專程來道謝的。
上次來他直言藍(lán)青紫與魅影接洽便在怡紅苑，請琉璃姑娘幫忙問一問當(dāng)年之事。琉璃雖未承認(rèn)自己與魅影有關(guān)，但也沒否認(rèn)，稍作考慮便答應(yīng)了。
他也搞不清自己為何對琉璃姑娘另眼相看，當(dāng)然他也沒報(bào)太大希望。但沒過多久，琉璃便來信告知了當(dāng)年查到的結(jié)果。
說實(shí)話，他還是很意外的。
按理，琉璃姑娘與他素未平生，拒絕才是正常的反應(yīng)，但琉璃答應(yīng)的很痛快，絲毫沒有為難或者不愿。
他猜測琉璃便是魅影成員之一，且琉璃身上的味道與那夜的試探者相同，八成是同一人，雖然凌之羽判斷出試探者是友非敵，但如此直接的幫助，還是讓他感覺受寵若驚。
他想知道琉璃為何幫他。
多年以后，再憶起當(dāng)晚的情景，他依然記憶猶新。他很慶幸自己獨(dú)自去見了她，見到了她最真實(shí)最不為人知的一面。
凌之羽靠在墻角看了一會兒，沒看到琉璃。
這么重要的日子，頭牌竟然不在？
他喚來一個龜奴詢問，龜奴搖頭表示不知道，還說琉璃姑娘身份特殊，她要做什么沒人敢問更沒人敢管。
凌之羽挑眉——身份特殊？
既然是開放日，自然可以隨意走動。凌之羽決定往后面去看看。
與前院的繁華相比，后院顯得相當(dāng)冷清。稀稀落落的幾只防風(fēng)燈，稀稀落落的花樹，石子小路靜靜躺在湖邊，無聲無息。
凌之羽躍上屋頂，環(huán)顧四周，視線落在不遠(yuǎn)處的八角亭。
今日天氣晴朗，夜空繁星點(diǎn)點(diǎn)，風(fēng)不大，有些許的涼意。
微風(fēng)掀開薄紗，露出墜地的裙擺，亭角掛的銅鈴時不時響幾聲，為寂寞的夜色平添一絲生氣。
緩步走上石階，凌之羽的墨綠長跑與夜色融為一體，雙手背在身后，全身說不出的閑散隨意。
“琉璃姑娘一個人躲在這里，莫非有好酒怕人搶了去？”
才踏入涼亭，凌之羽就聞到酒香撲鼻。
薄紗后面，琉璃轉(zhuǎn)頭，長發(fā)散落胸前，有些凌亂。
她手中捏著酒壇，看樣子已經(jīng)喝了不少，兩頰緋紅。
凌之羽撩開薄紗走進(jìn)去，便看到一位天資絕色傾國傾城的美人正默默望著他，媚眼如絲。
琉璃竟沒帶面紗，絕世容顏一覽無余。
心被重重撞了一下，呼吸也為之一滯。
目光相觸之際，凌之羽仿佛被施了定身術(shù)，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亭中陷入沉寂。
時間似乎停止了。
不知過了多久，銅鈴聲叮當(dāng)，喚醒似醉似醒的心。
“公子似乎走錯了地方。”琉璃回過頭去，繼續(xù)喝酒。
定身術(shù)解除，凌之羽心中尷尬。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因?yàn)楣媚锏娜菝捕B(tài)。
掩飾的咳嗽兩聲，凌之羽邁步走到桌邊，提起一壇酒，拍開酒封灌了一大口：“有這么美麗的姑娘，還有這么好的酒，怎說走錯了地方。”
琉璃不語，雙眸望著不知名的地方，額頭幾縷碎發(fā)遮住眉梢，卻并沒有出言趕他走。
“姑娘一個人喝酒，怕是酒入愁腸愁更愁，不如在下陪姑娘飲幾杯，再講幾個笑話，也不枉今晚這夜色美景。”
雖然被驚鴻一瞥晃了心神，但凌之羽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琉璃眸中的憂郁。
他說完，順勢坐下，也不再多言，自袖中拿出竹笛吹了起來。
寂靜夜色中，笛聲格外清晰悅耳。
微風(fēng)徐徐，吹皺了湖心，漣漪蕩開，散落漫天星光。
酒香四溢，紅燭也已經(jīng)迷醉，墨發(fā)飛揚(yáng)，搖曳出萬種風(fēng)情。
琉璃不自覺望向凌之羽。
長發(fā)遮住他的側(cè)臉，水墨熏染的眸子和漆黑如墨的濃眉若隱若現(xiàn)，那不同于往常的柔和的氣息，莫名的令人覺得心安，令人想吐露心聲。
月涼如水，夜色迷離，唯有笛聲婉轉(zhuǎn)起伏。時而如涓涓細(xì)流，時而如芊芊素手。琉璃只覺一顆心似被人捧在手中，漸漸由冰寒變得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笛聲已歇，酒壇已干，只剩兩個半夢半醒的人，醉眼朦朧。
“你怎么——不吹了？繼續(xù)——吹，好，好聽?！?p> 凌之羽握住琉璃晃在半空的手指：“你流淚了?！彼档拿髅魇乔逍那趺淳湍馨讶寺牽蘖?？
琉璃怔了一下，指尖傳來的溫暖讓她不忍抽回手。
“誰——哭啦，那是，那是霧，霧?！?p> 凌之羽笑了，不跟她爭辯，牽著她走到亭邊，抬手指向天空。
“你看，星星離我們這么遙遠(yuǎn)，卻依然掩不住光芒，就像你一樣?！?p> “星星，好多好多星星?！绷鹆χ?，抱著凌之羽的胳膊，“那顆是爹爹，那顆是娘親，她們都在天上看著我呢！”
她吐了口氣，似乎累了，轉(zhuǎn)過身靠在凌之羽肩上。
“娘說她會一輩子陪著我，即便有一天她不在了，也會在天上保佑我。”
她聲音低下去，半天沒再說話，凌之羽以為她睡著了，正要扶她，她卻忽然指向湖面。
“看，星星掉水里了！你快去，快去把它們撈上來，快去！”
說完，她就要攀上欄桿跳下去。
“喂，小心?！绷柚鹨话炎プ∷瑢⑺龓Щ赝ぷ永?。
看來真的喝醉了?！澳阕∧膬?，我送你回去?！?p> 喝醉了怎么就變成小女孩了？
“不要回去！”琉璃甩頭，一手搭在凌之羽肩頭，一手點(diǎn)著自己鼻子，“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就是今天，也是我爹娘，的忌日。你說，我該開心，還是該傷心？”
原來，她是孤兒。
生日與忌日是同一天，怪不得她躲在這里喝悶酒。
“我從不過生日，也從不給，爹娘燒紙，你說，我是不是，很不孝？”
“爹娘說，要我好好活著，替他們活下去，他們會化作星星，一直陪著我。如果我想他們了，就看看天上的星星，最大最亮的，就是他們?！?p> 父母都希望子女能忘卻悲痛，快樂無憂，是以才會編出這種童話般的謊言。難怪他一說起星星，她那么大的反應(yīng)。
“我聽爹娘的話，好好活著?？墒?，我好孤單，好想像，從前一樣，依偎在他們身邊。”
她靠在他肩頭，額前散落幾縷碎發(fā)，兩腮緋紅，雙眸癡癡地望著天上的星星，好像下一刻父母就會出現(xiàn)在眼前。
良久，她忽然轉(zhuǎn)頭盯著面前男人：“你，你是誰？為什么，在這里？”
她搖搖晃晃的險些跌倒，凌之羽連忙扶住她。
“你，你知道，知道我，是誰嗎？”她揪住他的衣袖問。
不等凌之羽回答，她嘻嘻笑道：“嘻嘻，我，是誰，就，就不，不告訴你。你，你猜，猜！”
她終是承受不住跌入他懷里，小手在他胸膛上拍打：“你的笛子，好，好聽?！?p> “我好累，好累，好想，睡，睡……”
……
這一晚，琉璃自顧自不停的說，說了許多許多話，好像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
她忽而呵呵傻笑，忽而淚流滿面，一會兒情緒激昂，一會兒又萎靡不振。
凌之羽看著她，只覺心疼。
從小失去雙親的痛他懂，人前堅(jiān)強(qiáng)人后舔傷的苦他也清楚，將自己深藏起來的無奈他明白，獨(dú)自面對艱難困苦的孤獨(dú)他亦知曉。
他懂她，因?yàn)檫@些他同樣經(jīng)歷過。
他沒說一句安慰她的話，他只擁她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
那一刻，遠(yuǎn)離江湖，沒有是非，忘記梅花玦，拋開所有凡塵俗世。他們的心離得那么近，仿佛世間只有他們兩人，互相依偎，互相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