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塢外,俏如來提前赴約,豈料對方已在等候。他不敢怠慢,三步并作兩步,走近明淵凰。
俏如來歉疚道:“讓明姑娘久等了?!?p> “對我而言,被等才是負擔。”明淵凰轉(zhuǎn)身相對,告知俏如來結(jié)果,“我仔細翻過,但未找到九龍?zhí)鞎?,懷疑是被人撿走了。你明早再來,我會詢問梅香塢的人,給你一個準確的答復(fù)?!?p> “勞煩姑娘了。”俏如來行禮致謝,也將這邊的情況相告。大概就是冥醫(yī)的感謝,以及他、獨眼龍與萬曙天一家的恩怨云云。
“是嗎?原來萬朔夜挑戰(zhàn)獨眼龍,是為義父萬曙天奪回天下第一刀之名。萬曙天的親生兒子死于失血癥,所以戀紅梅很可能是萬曙天的妻子。真是太令人訝異了?!?p> 故事和她猜測的一樣,像是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冥醫(yī)口是心非,獨眼龍自以為是,萬朔夜給臉不要臉,戀紅梅想死不去死,四個人都有病??蓱z萬曙天,死了都不得安生。
‘我也是病得不輕,在一個認識沒幾天的人類女性身上找尋母愛。既當打手又當歌女,還將賺來的辛苦錢倒貼醫(yī)藥費,真是蠢到?jīng)]邊!’
明淵凰內(nèi)心如是評價,完全沒意識到她的思維變化。或許由人至魔的蛻變,不僅體現(xiàn)為血脈覺醒,更在于透支情感之后。
‘難怪帝天催我離開,在人世待久了,魔會變得奇怪,一如梁皇無忌與網(wǎng)中人?!鳒Y凰不寒而栗,對俏如來道,“明日我就離開梅香塢,這是我最后一次幫你?!?p> “俏如來明白了,多謝明姑娘?!鼻稳鐏碓俅蔚乐x。無論是在靈界、天擎峽還是梅香塢,明淵凰都幫了太多,而他無以為報。
如果可以,他也想幫助明淵凰,但是……
‘連前輩也辦不到的事情,我又能幫上什么呢?’
少年的煩惱無人知,因為少女也有心事。
子夜池畔,佳人臨水照影,撈起一片落梅。心隨波瀾搖蕩,明淵凰放逐花瓣,舉頭對月而歌:
“昨夜北嶺寒風刺,今朝西樓冰霜倚。
“孔雀東南雙飛意,遼遠梧桐枝。
“樹回陰雨響春雷,煙寄晴云越秋池。
“誰知夜半暝、睜眼時,看窗邊點滴紅燭淚。
“黃沙途上兒女情癡,白色月前傾吐相思。
“嘆奈何錯身遇創(chuàng)治,隨飄絮徒勞運命分離。
“早就袂記當初滋味,驀然回首落花成詩。
“想問伊卻驚講出嘴,只等到黃昏會后無期。”
出塵嗓音本天賜,何須拘泥于樂器?大音希聲道無形,拋卻琴弦見真情。
…………
“批信內(nèi)底模糊的字,輕寫紙頂萬千漣漪。
“畫一幅蝴蝶夢中戲,咁會當共度滄海晨曦?
“黃沙途上兒女情癡,白色月前傾吐相思。
“嘆奈何錯身遇創(chuàng)治,隨飄絮徒勞運命分離。
“早就袂記當初滋味,驀然回首落花成詩。
“想問伊卻驚講出嘴,只等到黃昏會后無期。
“畫一幅蝴蝶夢中戲,咁會當共度滄海晨曦?
“睜眼時——”
長歌一曲,明淵凰禪關(guān)豁然破,放眼青冥一片清明。
她決定了,從今夜起學(xué)會執(zhí)著,不再遲疑,不再壓抑。
她要蛻變,她要自己扮演母親的角色,她要疏離的血緣親密無間!
明淵凰心意已決,回眸與神天對眼。神天不知何時到來,站在背后默默傾聽。
明淵凰鎮(zhèn)定道:“帝天突然出現(xiàn),有事嗎?”
豈料神天卻問:“爾有意中人了?”
突如其來的問題,攻明淵凰之不備,打亂了徐徐圖之。
明淵凰自亂陣腳,當即語無倫次:“意意意……意中人!我,罪血一脈耶,斷情絕愛!”
神天闔眸道:“吾是不屑,非是不懂。癡愚是眾生的通病,只是對于罪血一脈,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唯有執(zhí)念,永劫不改。如果爾不想步上無我的后塵,就別執(zhí)著于注定破滅的感情?!?p> 明淵凰一驚:“無仔!他怎樣了?”
神天抬眸望向明月:“她……注定會死,這是她的天命。世間一切皆有命數(shù),感情會隨時間腐朽,執(zhí)念也非不可磨滅。天命有終,天亦有終,終點才是真正的永恒?!?p> “無仔……會死……”明淵凰沉浸在震驚中,沒有記住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句話。
“為什么無仔會死?”明淵凰失態(tài)地抓住神天,“他不是像你希望的那樣,斷情絕愛了嗎?”
“無我之缺,不在于外,而在于內(nèi)。她很接近終點,但是她的殘缺,便是這一步之差。吾只能引導(dǎo)方向,而無從改變執(zhí)念,但愿有朝一日,她能停止自我毀滅。爾不是無我之人,爾是完美的代名,所以吾視爾為子,允許爾叫吾父尊?!?p> 明淵凰怔然松手:“原來……你是這樣看我?!?p> 神天話鋒一轉(zhuǎn),回到最初的話題:“俏如來,不差。如果女婿是他,吾會首肯。”
明淵凰捂著心口道:“我不喜歡他。”
神天輕描淡寫地說:“不喜歡,殺了便是。不過現(xiàn)在的他,還沒資格碰爾?;藘河涀?,罪血一脈總是執(zhí)著,但也不可太過執(zhí)迷。倘若有朝一日,爾不慎締結(jié)寄命血誓,那就吞噬之廢誓補身?!?p> “什么意思?”
神天背身負手,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罪血發(fā)作,狂癥一次比一次嚴重,但若不是飲血止殺,倒也不至于迷失心智。須知動物的本能除了生存,還有繁衍,所以陰陽調(diào)和也能安撫兇獸?!?p> 明淵凰臉色陰沉道:“別講了,我不想聽了!”
“由于體質(zhì)特殊,爾只能與約定的共生之人……以及根基匹敵的野味結(jié)合。罪血重生純陰至邪,但吾創(chuàng)造爾時,摻雜了圣天之陽。爾性剛烈而屬陰,俏如來性柔和而屬陽,爾與他天命交織在一起,諒必交融時也會很契合?!?p> 神天的話直白而又殘酷,摧毀了明淵凰對情愛的所有幻想。她以為她選擇的是自在,殊不知是命運早就安排好的地獄。
可憐的明淵凰并不知道,她被自以為的至親至愛玩弄于股掌之上。神天的確視她為“子”,只不過是棋子的“子”。
“呵呵呵……”明淵凰低笑著走向神天,“講了這么多,你不就是想證明,你有多么英明?我明淵凰敢愛敢恨,真心想要的人,不擇手段也要將其占有。也許感情對你而言是枷鎖,但是對我來說,是一種自我釋放!”
“釋放的前提是控制。人不能自控,何異于禽獸?”
“我一直在控制,但是父尊……”明淵凰自后抱住神天,“你真的聽不懂我的暗示嗎?”
氣氛一時沉默,明淵凰收緊臂彎,牢牢地鎖住神天。
神天閉上雙眼,輕聲道:“想要冰融,汝就不怕緣盡?”
“你……你知道?”
“吾什么都知曉,包括爾的夢境?!?p> 明淵凰面無人色,不可置信地后退。她驚恐地看著神天,仿佛在看一個怪物。
神天逆光而立,明月照不亮祂的身影。不是光明舍棄了黑暗,是黑暗背離了光明。
“那不是爾的感情,而是爾母親的人性作祟。一個人格尚未定型的孩子,談情說愛不覺得可笑嗎?”
“知曉又怎樣?可笑又怎樣?你以為我會因為害怕被恥笑而當懦夫嗎?”明淵凰漲紅了臉,朝神天喊道,“我告訴你,本凰敢作敢當,所行所想都是出自本心!我是魔,不需要人為定義的規(guī)矩教我如何去愛一尊神!”
神天靜靜地注視她。
明淵凰氣鼓鼓地說:“反正我有足夠長的時間。就算天天在你眼前晃,你能拿我怎樣?”
“要拒絕到什么地步,爾才明白?”神天走到明淵凰面前,直視她圓睜的眼睛道,“神天不愛污穢。爾褻瀆了完美?!?p> 咔擦一響,懷春少女芳心破碎,珠淚斷線。她失魂落魄地離去,錯過了剎那間的冰緣。
當晚,明淵凰沒回住處,抱著一棵樹嚎啕大哭。為了避免引人注目,她還特意設(shè)下結(jié)界。
宣泄的情緒沒有激怒兇獸,因為純粹的悲傷軟弱得毫無威脅。如果她此時心生怨恨,說不定又是新的故事。
哭著哭著,天亮了。
晨曦灑在芙蓉面上,曬干了雨后凝香露。紫金秋水中過,洗凈煙霧迷蒙,清冷不染纖塵。
明淵凰驅(qū)散結(jié)界,掃去胸前的木屑:“抱歉,讓你看見如此不穩(wěn)重的我。身為天之驕女,竟然做出求愛不成哭鼻子這等難堪之事,我真是……太保守了?!?p> 明淵凰瞇起雙眼,望向神天的另一只眼睛——太陽:“強者為尊,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乞憐是弱者的行為,注定受制于不平等。強者生殺予奪,何須弱者同意?征服你,你就是我的!”
說罷,明淵凰毅然入局。
她在人間求自在,人生處處不痛快。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是人情世故太麻煩,所以她不伺候了。
自在在吾心,何必向外尋?
脫離梅香塢之前,明淵凰需要做一些布置。首先是跟紫燕、柳霞道別,旁敲側(cè)擊九龍?zhí)鞎氖虑椤?p> 得知是柳霞撿到九龍?zhí)鞎?,明淵凰不動聲色地背過手,銷毀自己偽造的九龍?zhí)鞎?p> “這是我在桌下找到的。”柳霞取出一本書,將其交給明淵凰,“難道是他們要找的東西?”
明淵凰一看,果真是九龍?zhí)鞎?,立刻收入懷中:“他們?nèi)瑑纱蝸砻废銐]鬧事,應(yīng)該是為了這本書。交出去是不可能了,那班人兇神惡煞,被削了兩次面子,指不定已經(jīng)恨上了梅香塢。如今老板娘生病,我又要回家探親,他們一定會趁虛而入?!?p> 想到被報復(fù)的可能,柳霞嚇得六神無主:“明霜姐,我們該怎樣辦吶?”
‘當然是禍水東引,狗咬狗一嘴毛。’明淵凰微微一笑,“昨日百武會盟主到來,我招待他,得知他還會再來。百武會守護中原安定,他們不會坐視不管。正好我要去見秋露,順道說明狀況,讓秋露將書交給盟主?!?p> 別人看不清楚,但是明淵凰清楚——聆秋露就是萬朔夜。
萬朔夜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逼戰(zhàn)獨眼龍的機會,所以只要稍加提醒,九龍?zhí)鞎^對會被扣下,哪怕明知這是一個麻煩。
雖然離開的時機湊巧,但是只要利用好情報差,她就能完全洗脫懷疑,以雙重身份彌補魔世在這一局的弱勢。
魔世之強,強在神天。神天何其尊貴,怎能事必躬親?魔之左右手,不就是為此而存在嗎?
‘現(xiàn)在回想,我才發(fā)現(xiàn)我有多天真?!鳒Y凰翻開九龍?zhí)鞎儆浿豁擁摰奈淖?,‘當我在為情愛苦惱之時,無仔正在負重前行,而我還怨嘆他走得太快。就算我放棄了進步,也不該成為他的包袱!我要蛻變……我要蛻變!我要變強!’
信念如烈焰般燃燒,罪血為之沸騰,但是明淵凰渾然未覺。隨著動作愈來愈快,她的瞳孔愈來愈亮,最終滿目閃耀金光。
這一刻,她只感覺平靜。
‘感覺?’明淵凰猛然驚醒,同時擺脫走火入魔與天人合一的狀態(tài)。
“我好像覺醒了不得了的天賦?!泵鳒Y凰目瞪口呆地放下書,伸手捕撈漫天流轉(zhuǎn)的金字,“這該不會是我沒發(fā)育的邪眼吧?”
天擎峽外,無我公子心有所動,感應(yīng)到天地間驟然多出一股系出同源的神圣氣息。
無我公子不假思索,追溯波動與之聯(lián)系:‘凰兒?’
【無仔?你是怎樣……等一下,我看到了!我們離得好遠,不過只要一個念頭,我就能飛到你那邊!我的邪眼之能原來這么神奇,以后我們就能隨時意識交流了!邪眼……這金燦燦的一點也不邪,應(yīng)該叫神眼!邪眼縛神,神眼……辟邪!哈哈哈……我真是天才!】
無我公子聽著她笑,眼底也掠過一絲笑意。
路過的魔兵本就心有余悸,看到無我公子的鬼面在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嘶,刑官的眼神好可怕!他該不會想將我們也喂——”
同行的魔兵呵斥道:“你想死嗎!要是化魔池的秘密暴露,你看刑官會不會把你扒皮放——”
【無仔,你怎樣不講話?】
‘兩只蒼蠅太聒噪,現(xiàn)在安靜了。’無我公子跨過尸體,指示手下將其抬走,‘所以,你已吞噬帝鬼,凝聚出燭龍之身?’
【呃……還沒。情況有一點復(fù)雜,總之我人在梅香塢,準備插手九龍之爭。你不會怪我攪局吧?】
‘想做就做,有吾善后。’無我公子踏出駐地,掃了一眼崖上綠影,前往新軍營寨巡視,‘幽靈魔刀不便現(xiàn)于人前,吾之配劍留在不悔峰,以你的本事應(yīng)能拔起,但要小心苗疆的人?!?p> 【你知道的,我擅使霸道兵器,對于劍術(shù)雖有承襲,但是定不如刀槍如臂使指。而且,指望多戳幾個窟窿放血,我不如較大力一點,掄塊磚頭拍碎敵人的西瓜!】
‘……你高興就好?!?p> 【好吧,其實我打算接近俏如來,你幫大忙了。問題是……】
明淵凰站在停云閣外,疑惑地問:‘冥霜給我,你呢?’
【此身為劍,一念即斬?!?p> ‘哇喔!’明淵凰崇拜得兩眼放光,‘我也要學(xué)!’